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---书本网【离肆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日暖蓝田玉生烟 作者:巫羽 文案: 伪-历史背景文,故事发生在古代书院。这样貌似说等于没说,一直觉得文案等于剧透,而剧透了就少去许多乐趣。文案完(被揍) 内容标签: 近水楼台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李沨谢芷孟然文佩 ┃ 配角: ┃ 其它:古代书院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一章(上)      击梆声咚咚作响,谢芷翻身把被子往身下压,怀里抱着木枕,喃语:“吵什么吵。”书童正月卧在别席,警觉起身,过来摇晃谢芷的胳膊:“公子,快起来,梆声在响,有要事。”谢芷像赶苍蝇一样摆手,嘟囔:“天还没亮呢。”正月抓住被子往外扯,谢芷失去被子,顿觉寒冷,睡意也逐走几分,从床上坐起,双眼惺忪,一头乱发,抱怨:“还让不让人睡觉了。”他抱怨归抱怨,由着正月帮他穿衣穿鞋,又坐在梳台前,让正月给他梳发扎髻,再用冷水洗过脸,哆嗦一声,迈出房间,此时天蒙蒙亮,东面初绽朝霞。   斋房中住户大多已起床赶往讲学堂,谢芷尾随队伍出斋房,路过藏书楼时,一只手搭在谢芷肩上,说道:“小芷,可晓得出什么事了吗?”谢芷回头一看,正是孟然,“谁晓得,说不准是祭堂被火燎,山长叫我们去救火呢。”孟然佯怒,道貌俨然,“怎么说话,怎能诅咒祭堂,先贤与你无怨无仇。”又一本正经,“倒是你们东斋房这回真要被火燎了。”谢芷不解请教,“怎么说?”孟然笑道:“小芷啊,你还是搬来西斋房和我一起住吧,这回可是来了好几位如狼似虎的家伙,要不你以为天还没亮叫我们去聚集做什么。”孟然亲昵揽住谢芷的肩,笑得甚是暧昧,一旁的正月无奈摇头,就见谢芷击向孟然一肘子,唾道:“枉你是圣人之后,终日不正经。”和正月快步赶上队伍,孟然在身后抱腹哎呦,说道:“我说笑呢,下这么重手。”   学子陆续抵达讲学堂下,此时天已亮,抬头见山中空旷,秋日枯叶,又兼凉风拂袖,倍觉寒意。依次进入学堂,落座时,孟然已在身边,打着哈欠。山长进来,身后鱼贯而入的是一位夫子,三位陌生少年。果然如孟然所说,来了新学子,看三人穿着,非富则贵。第一位学子姓文名佩,面如冠玉,笑容令人如沐春风,山长介绍说此人出自吴地名门,父兄皆是一时的名流。第二位,容貌虽说不上出众,但一身傲气冲天,予人倔傲难以亲近之感,姓丁名靖,父亲官历南京尚书,亦是名门之后。孟然在座上轻笑:“我等开纸铺卖饼的,真不知道到这书院里凑什么热闹。”谢芷担心他的话被夫子听到,推了推孟然。第三位,姓李名沨,出身官宦世家,幼时有神童之名,文章做得极好,就是连当今的赵翰林亦十分赏识他。谢芷从没见过“神童”,不禁多看此人两眼,看第一眼时,只觉阴郁非常,看第二眼时,惊诧于此人五官如刀削英挺,身姿亦是竹节劲拔,又觉第一眼看得不真切,忍不住上下打量,蓦地与此人对眼,那凌厉星眼仿若一道利刃,吓得谢芷再不敢对他乱瞅。   “怎么一下来仨,东斋房只剩两间空房,哪还有地方给第三人住。”谢芷托腮喃语。孟然低声回:“不必怕把你赶出来,三人中定有一人是与山长或夫子住一起。”谢芷不高兴说:“东斋房住那么多人,凭什么赶我,我也有资格住,我才不去西斋。”孟然不悦回:“活该你被人欺负,我再不帮你了。”谢芷哀求状:“好燃之,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爹好面子你也知道。”两人你一句我一句,再没留意那仨位新学子,突然听到夫子一声喝令:“勿喧哗!”谢芷立即闭嘴,此时夫子已在给三位新学子安排坐次,要说这坐次,并不以身份安排,相对随意,李沨被安排在谢芷邻座,就在谢芷身后,而其余两人则成了同桌,坐在右侧。   山长离开,夫子开始授课,下课之时,又说本月小考将在明日,夫子刚走,谢芷双手挠案哀号,将脸贴在木案上。孟然说:“不如小芷晚上到我房里过夜,我教你。”谢芷立即回:“不用,你想都别想。”孟然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样,低头收拾笔纸。身后李沨似乎听到了两人的对话,作色敛袖,腾然起身,站在一侧的两位书童飞也似奔过来,十分殷勤,就连那砚台都争着捧在怀里,也不嫌会染上墨迹。孟然调侃:“官宦家出的奴仆就是不同,小青你学着点。”缓缓走过来,帮着收拾的小青应道:“是,公子。”正月正拿谢芷的毛笔在笔洗里清洗,听到孟然的话,抬了下头。谢芷说:“正月,我才不要你变成这样,那多没意思。”正月笑回:“公子又孩子气了。”   两主两仆出讲学堂,远远见桥上文佩与丁靖在一起交谈,似是旧相似,李沨从两人身边擦身而过,则连头都没抬一下。   “看来三人并不都是旧相识。”谢芷声音刚落,就有人插话,“谬也谬也,文李二人可都是吴门才子,岂会不相识。”说这话的乃是住东斋房的罗大进,此人四肢短小,样貌猥琐,极好打探人隐私。谢芷平素厌恶他,并不答腔,快步上桥。孟然跟上,追问:“他近日还敢来骚扰你吗?”谢芷说:“我与他房间相邻,就是当不认识他,他也要凑上来东瞧西看,烦不胜烦。”孟然挖挖耳朵,不以为然说:“早就叫你搬出来了。”谢芷默然无语。      午时无课,东斋房乱做一团,三位新学子入住,跟随仆从众多,行李也多,箱子一口又一口往里搬。谢芷手搭在门框上,看着这伙人忙进忙出,他知道东斋房只剩两间空房,又怎能住下这三位大爷。谢芷站门外旁观,纯属好奇,虽认不得谁是谁的家仆,但等箱子都搬进去后,就见文佩与李沨进了丙房,而丁靖则在戊房。谢芷吃惊不已,东斋房向来一房仅住一位学子,为的是让学子有个清净读书处——西斋房就没这待遇了,一房要住两位学子。正月端来饭菜,见谢芷傻站在门口,喊道:“公子看什么看呆了,吃饭啦。”   两人进屋,谢芷边用餐边自言:“好生怪异,怎么就两人住一间了?”正月笑答:“哪有什么怪异,公子隔壁不还有间倒塌的房间,说是要把那房间修葺一番,不就多出一间房了。”谢芷回:“要是那文佩住我隔壁,我自然乐意,若是那李沨住我隔壁,那我还不如搬去和孟然一起住西斋呢。”正月摇头,“只是一面之缘,公子怎么就生出了好恶来。”谢芷若有所思,突然脸一垮,哀哀道:“又得执拜见礼了,我都穷得快当裤子。”   把筷子撇下,蹭蹭跑去翻衣笥,从里边翻出一两碎银,递给正月,有气无力说:“正月,你去买三封茶。”正月接过,欲言又止,转身离开。   再坐回桌,饭菜也没心思吃,想着不如写封信给大姐,让她支援一下,大姐夫倒是极好的一个人,不过自己脸上挂不住。要是写信回家去跟爹要银子,也能要来,不过家里生意一日不如一日,还是不要再增添爹的烦恼。   “花费许多,却连个月考都垫底,我就不该来读书,还不如回家当个掌柜。”   嘴里念叨,人已坐在书案前,拿起书本,摇头晃脑念将起来。   正月提着三封茶返回,谢芷还在诵书,正月悄悄把茶放下,将碗筷收拾离开。   谢芷用心在房中读书,并不晓得外头的情况,文佩与李沨入住的房间,不断有学子结伴进入,热闹非常。这都是执拜礼的,大凡书院新来学子,大伙都会去串门拜见,以结情谊。   入夜,谢芷看书看得眼花,到院中走动,见文佩与李沨的房间灯火通明,人影晃动,才想起他还未执礼品去拜见。回房吩咐正月,主仆收拾一番,正月提拜匣,两人一先一后前往。   此时早先去拜见的学子,都已离开,谢芷进去,竟只有自己与文佩、李沨三人。见谢芷进来,文佩起身迎上,李沨坐在书案前,只是瞥了谢芷一眼,把手拱了两下。   “坐坐。”文佩平易近人,又是请坐又是叫人上茶,谢芷坐下,歉意道:“小弟想着明日要小考,光顾读书,竟到这时候,才想起要来拜见文兄,真是失礼。”文佩笑回:“谢兄勿自责,说来是小弟的不是,一时未能去拜访谢兄,还请见谅。”谢芷回:“可不能这么说。”两人真是一见如故,你来我往,不觉一炷香时间已过。谢芷起身话别,正月递上那两封茶,谢芷说:“两封龙井,薄礼不成敬意,还望文兄、李兄笑纳。”拿眼去瞅李沨,却见他仍坐在案旁,压根没起身致谢的意思。“谢兄多礼了。”文佩笑纳,又唤书童捧上礼匣,赠予谢芷,道是湖笔二支,不成敬意。谢芷想盛情难却,让正月收下。回身,要与李沨辞别,李沨已转过身来,大袖一挥,冷冷道:“我并不饮龙井,放我这也无用,拿回去自个饮用。”谢芷立即无地自容,双耳涨红,好会才挤出两句:“虽非好茶,亦是一点心意,哪有,哪有。。。。。。”哪有你这样不知道礼仪,当众折人面子的人。“子川并非是这等意思,谢兄别往心里去。”文佩尴尬赔笑,将谢芷送出院子,才折返回去。   要赠李沨的那封茶,并没取回,遇到这种情况,谢芷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,只觉得颜面丢尽,他只怕是东斋房中最穷的一员,送的亦是低廉之物,惹来这般的羞辱。   “他那案上一堆好礼,自然看不上我这穷鬼的东西,可好歹也是个读圣贤书的人,哪有这样削人脸皮的。”   趴在床上,说得眼角泛红,觉委屈,又恨自己当时怎么就不发火,把送他的那封茶拿回来,那可是花银子买的,留那里被人鄙夷。   “公子,别往心里去,李公子想来对谁都那样,极是轻慢。”   正月坐在床边安慰谢芷,他适才也见到李沨的傲慢,书院里不乏眼高于顶,傲慢无礼的人,只是鲜少像李沨这么直接,完全不顾及他人的感想。   “还跟他邻座,以后想想都烦。”谢芷想到身后坐着这么个人物,日后要被轻嗤取笑,心里就不痛快。   正月沉默,他先前在这两位公子房中,已留意文公子与李公子的行李各据一角,而李公子所据的书案一侧,隔挡屏风,那该是李公子的卧处,但布置得十分简单,大小箱子叠放在一起,物品没有拆开。只怕到时隔壁房间修葺好,搬来住的正是李公子,那可就头大了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一章(中)   书院的生活,颇为枯燥,一日分为四段:晨、早、午、晚。从床上起来,尚未吃上早饭,就得去讲学堂里诵书,直到伙房做好早饭,再停歇去用餐。用完餐后,又得回讲学堂,听夫子授课。午时有午休,然午后亦有课,晚上亦有课。一日下来,学子回到宿处,大多倦得倒头便睡,也仅有少数人,还有精力,敢犯院规外出下山玩乐。   谢芷初来书院,只觉跟蹲牢房似的,日子长了,才渐渐习惯。   清早被正月从床上拽起,谢芷像往常那样到讲学堂,此时讲学堂里稀零几人,来早了。谢芷落座,捧书诵读,没读几句,便心猿意马,把脖子扭来扭去,四处张望。他肚子咕咕叫,哪有心情诵书。看向门口,正见孟然一手拿书,一手拿着酥饼,两眼不落地,两脚却仿佛长眼睛,悠哉走向自己的座位。   “饿死了,分我一个饼。”谢芷朝孟然伸手,孟然竟从袖子里揣出一个酥饼,饼渣直掉,放在谢芷手心。谢芷见怪不怪,拿过就吃,嘴角沾上芝麻也不自知,抬头问孟然:“燃之,你昨夜有执拜礼去东斋吗?”孟然拍拍手,抖抖袖子,漫不经心说:“我让小青执拜匣过去,怎么了?”谢芷探出舌头,舔舔嘴角,意犹未尽,“李沨收你拜礼吗?”孟然压低声音回:“我送他的是一封龙井,清风茶坊里卖的大路货,他看都没看就收下。小芷,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?”谢芷眼中火焰燃烧,愤愤不平说:“我送他的也是龙井,虽非上品,但也绝不是大路茶,他居然嫌弃不收,还叫我拿回去自己喝,我跟他有仇吗?这般针对我?”孟然沉思状,食指无名指摸着下巴,显然他觉得这事不可思议。   “什么人这是,我可是拿我最后一点银子买的礼物。”谢芷在一旁怨声念叨,孟然拍拍谢芷的肩膀,“那茶拿回来了吗?”谢芷撇嘴,“没有。”孟然摇头,“君子之交淡如水,何况送礼也得量力而为,你就是爱面子。”谢芷垂下头,心里懊悔不已。   两人在交谈时,李沨没有出现,他的座位空置,整个晨诵都没过来。   用过早饭,谢芷回到讲学堂,李沨已在座,正襟危坐,手中拿书在读阅。谢芷想这家伙一定是早上爬不起来,才不参与晨诵,他刚入院就要小考,倒是要看看他能考出什么成绩来。   李沨本来目光落在书卷上,却仿佛能觉察到谢芷在看他,抬起头与谢芷对视,谢芷逃避不过,只觉对方的眼神冷傲中夹杂着鄙夷,谢芷气得要命,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令人讨厌的人。      午后,夫子发卷,谢芷咬咬笔杆把题目审了又审,迟迟无法落笔,瞥眼身边的孟然,却见他埋头奋笔。虽然谢芷昨夜将书本用心读诵,但遇到考试,脑中就空空如也。手拳在大腿上,手心都是汗,心里默念:冷静冷静,这道我应该会做。   堂上所立漏沙一点点溜走,谢芷满头大汗,卷上的字迹被汗水泡湿,慌乱用手一擦,一条黑痕抹过,谢芷“啊”的一声低叫。身后李沨抬头抛来不悦的目光,身旁孟然则低声说:“别紧张,能答多少就答多少。”谢芷“嗯嗯”两声,答不出的题忽略,而将勉强能答的题目作答。   一场考试——还只是小考下来,谢芷虚脱状趴在案上,哀怨念着:“我又要被罚了,我银子花完啦,不能罚我啊。”   坐在身后的李沨,面无表情拿起一本书,继续读阅。   孟然收完众人的考卷上交夫子,返回座位,推了推谢芷,“有我在,你饿不死。”谢芷狗腿状攀住孟然的手臂,“燃之,你对我真好。”孟然无奈拨了拨落在额前的发丝,不动声色说:“连考末等的话,怕不只是罚。”谢芷收回手,脸色苍白,吃吃道:“燃之,救我啊。”孟然笑道:“本月三考,今日第二考,不还有一考吗?你第三考别再末等便行。”   谢芷听了这话,只觉安慰,还有机会,未必要被打得屁股开花,只是,第三考,只怕也凶多吉少?   “既不是读书的料,还不如趁早收拾行囊回家去,省得花冤枉钱。”   身后传来李沨讥讽的话语,他声音并不响,但冷酷无情,仿佛一把利剑,直插谢芷痛处,让谢芷气得险些呕出一口血来。   “你。。。。。。”谢芷像猴子一样从座位上窜起,手指李沨气得浑身发抖,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   李沨对谢芷做出的指责姿态不以为然,他目光就没离开过书卷。   “人与人出生之时本无差异,只不过有的人生在书本网,耳闻目染,又有闲钱,自小给请上那最好的夫子教导,自然事半功倍;而有的人出生清贫,一笔一纸都是稀罕物,身边更无人指导,自然就朽木不可雕了。”   孟然将谢芷拉回座位,自己则站起,对李沨反讥。他的话语终于让李沨抬起头来,然李沨的脸上挂着冷笑,启唇回道:“先天不足,后天不勤,尚何言哉?”   “姓李的,你别太过分!”谢芷跃身扑起,撞倒了木案,一把揪住李沨的领子,他来势冲冲,动作又出人意料,然李沨眉头都没抬一下,文风不动,仿佛石佛,傲视众生。   “小芷,不可在讲学堂打架!”   孟然再次拉住谢芷,将他揪李沨衣领的五指掰开,拽起谢芷离开讲学堂。      两人坐在藏书楼下,谢芷涕泪交加,呜咽:“我不读了,我还是回家去。”孟然拍他肩,安慰说:“七尺男儿,岂能被人羞辱两句,就当缩头乌龟,往后,你好好读书,争回一口气。”谢芷仍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,“我不是读书的料,他说得没错,何况,何况,我压根就不想到书院来,每日过得混混沌沌,枉费银子,不如早日回家去吧。”孟然动怒,站起身来,用力拍打木梁,“这说的是什么话!给我长点志气,你并非不适合读书,只是不得要理。”孟然将谢芷扯起,拖着他走,在前催促:“随我来,你以后晚上到西斋来,我教你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一章(下)   夜里,在孟然寝室,谢芷埋头读书,小青端盏茶大步走过来,谢芷都没察觉。孟然在一旁看着,看谢芷摇头晃脑,把《论语》颠来倒去地读。“你既然能全本背下,每一句的意思可都懂的?”孟然拿过茶盏,喝上一口,悠悠问谢芷。“懂得,我不怕考墨义,就怕考经义。若问我可晓得它的意思,我用自个的话,能说出来,可是要我代圣人去作答,我总是忘记圣人该如何说话。”谢芷说时眉头紧凑,苦恼非常。孟然点点头,将茶盏搁上茶几,“只可惜并不考墨义,而只考经义,你不如死记硬背,将经义记下吧。”谢芷合上书本,取出本簿子,翻开两页呈上,“先生课堂上的讲解,我都做了笔记,平日也会读会背,无奈一遇到考试,就又脑子空空,老是记不住。”孟然无奈摇头,“读书的用心,不只是用眼去记用口去读,还得放在心里,经义虽然枯燥无味,却是科试的敲门砖,无论如何也得记下。”谢芷回道:“反正我也没那样的才能,从来不敢想能当上生员。”孟然指敲谢芷的头,责备:“连生员都当不上,那不是枉费读这十来年的书。”谢芷苦恼喃语:“我索性还是再考个末等,挨顿板子,给逐出书院算了。”孟然见他垂头丧气,又打起退堂鼓,也不再责备他,只说:“往后先生教一条经义,你就在我这里背一条,教两条,你就背两条,应付月考足矣。”   这自然是个好方法,谢芷点了点头。   两人交谈时,正月进来,不过未做声,小青瞧瞧漏上时辰,出声说:“谢公子,再迟些,东院门就要关了。”   谢芷起身和孟然话别,孟然笑语:“和我睡一张床不正好,就不用回去了。”正月催促,“公子走吧。”谢芷对孟然执礼:“谢谢燃之今晚的指导。”   目送谢芷和正月离开,小青问孟然:“往后夜里教谢公子,会影响公子自己的学业吧?”   孟然坐在床上,抖去双鞋,解着衣带,笑回:“我也才十六岁,还想多当两年童生,好好玩玩,就这么考上秀才,那多无趣啊。”   小青帮孟然脱去外衣,将衣服细细折叠,又低头收齐孟然抖落在地的东一只,西一只的鞋子,莞尔:“那我也能多伺候公子两年。”   孟然躺在床上,听到小青的话,目光才落在他身上,见他起身,朝铺在角落的席子走去,唤道:“过来床上睡。”   小青听话过来,坐在床上,战战兢兢,孟然把他摁倒在床上,被子一蒙,说:“睡觉。”   平日孟然常戏弄谢芷,小青也在身边,难免怀疑自家公子有龙阳之好,今夜可好,被叫来同寝,该不是想做那种事?小青吓得四肢僵直,孟然觉察他的不安,呵呵道:“秋日到了,夜晚寒冷,明日你去买床被子吧。”   小青的卧处只有夏日的薄被。      此时谢芷已回东斋房,正月提灯笼在前,谢芷在后,路过丙房,灯火明亮,文佩出房,见是谢芷,亲切说:“谢兄怎么这么晚才回斋房,我屋中正好有酒菜,不如过来和我与子川一起饮用?”谢芷拱手回:“文兄盛情,只是小弟遇酒即倒,怕明日起不来,误了时辰。”文佩并不强留,说着:“那下回再聚聚。”返回房中。   走过丙房,正月低声说:“文公子真是平近友善,也不知他与那李公子相处时是什么情景?”谢芷噗嗤,只是想象便觉有趣,“说不定就跟房里放了尊金刚一样,问他十句,都回不来一句。”      “哈啾!”谢芷脱去衣物,赶紧缩进被中。正月帮他拉好被子,幽幽说:“公子的碳钱都换成茶叶送人了,往后日渐寒冷,可如何是好?”谢芷将自己裹成一只茧,只露出一个头,“那礼本是该送的,何况我爹也常跟我说,既然要送人家东西,就不能随便。”大道理说完,声音渐小,“我家兴盛之时,几两银根本不算什么。”正月叹息,“公子还是早些适应吧,往后花钱都得精打细算。”谢芷用被子把脸蒙上,闷声回:“我知道了。”被中,眼角湿润,好在不会被正月看到。正月捡起谢芷脱下的衬袍,却见袍领已破,只得拉线取针,在油灯下细缝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二章(上)   正月走至食堂大门,见挂在外头的食簿上,确实无他家公子的名字,悻悻往回走,路遇别家的书童,这些人幸灾乐祸说:“你家公子又被断粮啰。”正月不吭声,不答理,挤出人群,突然有人扯住他袖子,将一份饭递给正月:“我家公子正要让我将饭菜送至谢公子住处,正好遇到你。”小燕笑容可掬,让人想到他服侍的公子文佩。正月不敢接过,连忙道:“这可万万使不得,留与我家公子吃,那你家公子不得空腹挨饿?”小燕回:“书院虽在山中然只需步行半个时辰就能抵达集市,不必为我家公子担虑。”言外之意是书院虽然附近买不到食物,但下山就能买到,花费半个时辰而已。正月想文公子果然家境殷富,缴了油米钱,却还派仆人下人去买吃食。“正月哥拿着,也免去我往回跑一趟。”小燕将装食物的木盘往正月怀里推,正月只得收下,“还请小燕哥代我家公子传达谢意。”   正月端着热饭菜往西斋走,不时有人回顾,毕竟他并非西斋住户的仆人,他自若走进孟然的房间,此时孟然案上摆有一份饭菜,一盘油饼。正月把文公子的好意说了,谢芷即羞愧又感激:“他真有心。”孟然说:“这下好了,这两日,你不用拿油饼充饥。”谢芷回:“吃人嘴软,得人家的好处,也得思回报,我穷得叮当响,还是吃油饼安心。”话是这么说,他已端过木盘,拿起筷子,夹菜送饭,摆明饿坏了。   “你怎么就没想过要回报我呢?”孟然敲敲桌上那盘油饼。谢芷嘿笑,避重就轻,“那下回我请你一盘。”孟然念叨:“诗有云:‘投我以木瓜,报之以琼琚’岂是一盘油饼能报。”谢芷一本认真回:“那请你两盘。”   由于这回考置末等,谢芷被罚断粮两日,这是很严重的处罚,书院周边并无店家,要购买物品得下山去,往返费事也费财。考得差要罚,考一等成绩,也有奖励,奖一月米粮。   谢芷在盘中勤奋,边吃边嘟囔:“山长定这规矩,分明是劫贫济富。”孟然回:“尽胡说,叫你不勤奋。”谢芷抹抹嘴,抬头说:“我哪胡说,我这么穷,却被断了两日粮,姓李的那么富有,却还奖励一月粮,天理何在?”孟然摇头,“他考在一等,自然有奖励,你考在末等,必然要受罚,不服气,你也考个一等。”谢芷气结,好会才说:“孟然,就靠你为我们出这口气了,每次都让他名列孟然之后,为西斋房争光!”孟然无语,低头吃饭,他虽然不喜欢李沨,但也没有一定要胜过他的念头,何况在书院比小考没意思。      用过早饭,谢芷回讲学堂,找到文佩,跟他致谢。文佩说:“这惩罚毫无道理,饿着肚子,还叫人怎么用心读书。”谢芷尴尬,只是说:“见笑了。”赶紧溜回自己座位,此时李沨人已入座,见谢芷过来,冷语:“主人不济,家仆受累。”谢芷一听李沨说话,耳朵本能竖起,听完他的话后,虽然仍气得不行,却也不知道哪来的机智回道:“我琢磨着你肯定跟我有仇,很可惜我不认识你。你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,老爹当官就了不起,鼻孔朝天傲慢跋扈的混帐!”   谢芷这段话一口气说完,他直视李沨,李沨被骂了一通,不怒反笑:“想不到你谢三也有今日,竟说出这般话来。”谢芷望着李沨张口结舌,那神情跟见到鬼似的。他表情如此夸张,李沨却很平静,继续翻书阅读。   孟然入座,见谢芷神色似惊愕似恐慌,动作僵直,急忙推了谢芷,问:“你怎么了?”谢芷回头神来,慌乱念着:“不可能,这不可能。”   “什么不可能?小芷,你中邪了吗?怎么说话这么没条理。”孟然将谢芷的肩膀用力摇了又摇,谢芷却是痴傻的模样。      要说谢家曾经很有钱,谢芷爹是远近闻名的财主,他两位姐姐还都嫁得不错,二姐夫更是位不小的官,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。可败就败在有钱有势,二姐夫因为贪脏枉法下狱,谢老爷又因侵占人田宅,家丁打残农户被收监,那真是一败涂地,几年官司耗费,再加上为将谢老爷弄出狱,谢家把家产都卖了,最后的产业,竟仅剩一间纸铺。   谢芷七岁那会,正值两位姐姐出嫁,家景如日中天,他在家中最小,被爹娘姐姐宠溺,无法无天。那时家人让他拜了位当地有名的夫子,每日到书馆读书。馆中学生都出身富裕人家,娇纵蛮横,惹是生非。一日,有位学生丢失笔墨,便声称是书馆扫地妇人的儿子所盗,仅因为这位穷苦小孩平日会偷偷趴在窗外听课。夫子为这对母子说情,无奈众学生却硬要赶这对母子走,最终夫子无奈,也只得逐走这对母子。当时,那位丢笔墨的学生,正是谢芷。   那位扫地妇人的儿子,当时也就七八岁的模样,沉默寡言,常被书馆的学生欺负,谢芷已记不得他模样,只还隐隐记得他姓李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二章(中)   夫子在授课,而谢芷魂不守舍,他年幼时不懂事,但长大之后,便就明事理,何况自己又沦落到穷困的地步,自然能体会当年那对贫困母子走投无路时的绝望。   “虽然如此,可我当时年幼无知,又时过境迁,他不该如此恨我啊。”   谢芷对人和气,没有得罪过人——自从家道败落后,突然身后坐了位仇家,真是让人不舒服,仿佛被条蛇在脑后用冷冰的双眼盯着。   “冤仇宜结不宜解,不如我诚心跟他道歉,送他份礼结好吧?”   谢芷私下嘀咕,夫子专心讲书,并没留意到他,与他同案的孟然听到谢芷念念有词,这堂讲学完毕,孟然刚想问谢芷到底出什么事了,却见李沨前脚刚走,谢芷立即追上去,孟然好奇,也跟随过去。   李沨走出讲学堂,回头见谢芷仍跟在他身边,他干脆伫足,抬眼看谢芷,面无表情。谢芷上前,吞吞吐吐说:“小。。。。。。弟想问下李兄,幼时是否。。。。。。是否曾在梅花书馆待待过?” 在等谢芷说完话时,李沨的表情明显地不耐烦,谢芷话语刚落,他便启唇回:“是又如何?”直截了当。如果谢芷还有什么质疑,那亲口听李沨这么回答,也该死心,这人真就是他当年欺负过的人,这人到今日还很恨他。   “小弟那时年仅八岁,年幼不晓事,年长后每每思及此事亦心中揣揣,今日当得以见李兄,正好把这多年的愧疚之情当面陈述,望李兄海涵。”   谢芷双手合拢,鞠躬致歉,腰弯得像只虾,并一直保持这个姿态,只为等李沨一句:既往不咎,可惜等好久,都没听到李沨说话“恩准”,谢芷腰部发酸,直起身时,对面哪还有李沨的身影,四周张望也不见,这傲慢自大的家伙老早就离开啦,反倒见孟然一脸愕然过来,抓住谢芷的手问:“你对李沨鞠躬做什么?”谢芷眼角耷拉,愁眉苦脸回:“我小时候欺负过他,这不正给他道歉呢,谁知道他不领情。”孟然好会才弄明白谢芷的话,他虽然认识谢芷多年,但并不知道原来谢芷还会欺负人。   “你小时候欺负他?”孟然半信半疑。   “嗯,还害他离开书馆。”谢芷沉重点头。   孟然追问:“从头说,你怎么欺负他?”谢芷本要如实交代,但想到李沨童年贫困被人欺凌的事情,一定是李沨不愿意被人知道的,他改口说:“我小时候丢了东西,就赖他偷走,害他被书馆夫子赶走。”“这么说,你们以前就是同窗?”谢芷想大概也算是这么回事了,“是的。”      断粮两日,实在是严峻的考验,谢芷也不可能总吃孟然的饼——虽然孟然家开饼铺,身边携带各式饼果。不过他又没钱叫小青下山去购买食物,谢芷只得厚着脸皮,又吃了文佩的两顿饭。   三人,文佩、孟然、谢芷围坐在藏书楼下的石桌旁,孟然无话,谢芷却和文佩说得不停,文佩并不嫌弃谢芷话唠,偶尔应不来话,也会笑笑点头。孟然解决自己的晚饭,抬头审视文佩,他坐在文佩身侧,除非文佩回过头,否则不容易看到他的动作。   对于和李沨住一起的文佩,孟然有许多好奇之处,这两人性情南辕北辙,真不知道私下如何相处,以文佩言行来看,应是文佩平日容忍李沨的无礼吧,但又似乎不是这般,两人出斋房,从不见他们有亲密的情景,真耐人寻味。   “孟兄,小弟脸上可是粘了芝麻?”   文佩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,孟然赶紧把他的目光从文佩身上移开,痞痞笑道:“文兄风姿卓越,不禁看得失神。”文佩自若回:“孟兄相貌堂堂,亦是人中俊杰。”孟然脸上的笑容再挂不住,他纯粹是为自己一时失态遮掩才说胡话,可文佩这人也不简单,竟如此不以为然,反倒让人不知道他话中是真是假了。   “虽然燃之说话时常不正经,但是个能为朋友两肋岔道之人。”   谢芷帮孟然说好话,他担心文佩觉得孟然轻浮,却没察觉文佩比他精明多了。   “小芷这娃天性纯朴。”孟然摸着谢芷的头说。谢芷拍走孟然的手,不悦回:“我比你年长,什么小芷不小芷,叫芷哥。”孟然摆摆手,取笑:“早生十一日也叫年长?”文佩拱手;“谢兄与孟兄年岁几何?”谢芷回礼:“小弟虚度十六年春秋。”文佩赶紧说:“不敢当兄,弟小谢兄一岁。”孟然吃惊于文佩年龄之小,文佩看起来颇为稳重,实在想不出才十五岁,何况在书院的学子中,十六岁已是年少。“我看就无需称兄道弟,多生份,文佩,你叫他小芷,叫我燃之就行。”文佩点头,又慎重其事,“与我交好的朋友,多称呼我为子玉。”   谢芷无字,曾有人催促他取一个,他还嫌麻烦,说不如就叫小白。芷花白色,又称白芷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二章(下)   “锵锵。。。。。。锵锵锵锵。。。。咚。。。。。。锵咚。。。。。。”   谢芷裹着棉被像条蚕一样在床上翻滚,终于忍不住把被子一掀,懊恼叫道:“还让不让人睡了啊啊!!”   正月捧粥从外头进来,神色淡定说:“公子,你也该起来啦。”   日头晒在床沿,天不仅早就亮了,而且四周住户也都已起来,外头不时传来说话声。   谢芷坐在床上,眼圈发黑,有气无力说:“我昨夜背书背得那么晚,一早还得忍受那姓李的盖房子,锵咚锵咚作响,还有没有天良。”   “公子暂且忍耐,何况今日休假,别坏了一天的好心情。”   正月把粥搁桌上,又去忙活,打水让谢芷擦牙洗脸。   收拾一番,谢芷坐在案前喝粥,刚要把一勺粥递进口,突然外头传来震桌的“啪”一声,谢芷手颤,米粥全撒在领子上,谢芷黑着脸,把汤匙往桌上一拍,腾地起身开门,捞过身侧的一张椅子,就要出去。正月眼疾手快赶紧扯住他,叫着:“公子,使不得啊。”谢芷阴脸念叨:“我砸了他的破屋。”正月拦腰抱住谢芷,往屋内拉,他力气大,终于把谢芷拉回案前坐下,并说:“我去叫他们小点声。”   朝隔壁正在修建的房间走去,正月看了看四周,心想他家公子也确实倒霉,与正在修建的房间隔壁,东斋房的所有住户,就谢芷最受侵扰。看看忙碌的土匠瓦匠,正月迟疑一会,正要上前,就听到谢芷在身后喊:“正月,算啦,我去燃之的房间睡,你把我的笔墨书本都带过去。”   谢芷打打哈欠离开,这几天在东斋房,他是别想睡个安稳觉了。   目送自家公子离开,正月回带东西,出来时,正好撞见文佩和李沨过来,文佩问:“小芷去哪了?”正月瞪了李沨一眼,回道:“公子嫌吵,在孟公子那里。”文佩歉意道:“虽然叫土师抓紧,可也得十来日才能建好,如果小芷不介意,让他到我房间里睡。”又抬头看向李沨,笑得意味深长,“再让子川到小芷的房里受这几天罪,才是个法子。”   被文佩如此戏弄,李沨仍是一脸冷漠,正月也没想他能搭理,正要回话文佩,却听到李沨淡漠的话语:“他要肯换,我跟他换。”正月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话,回头看看李沨,又看看文佩,文佩说:“十日漫长,何况小考临近,杂声吵扰下,小芷也无法用心读书。”   正月躬身回道:“我这就去跟公子说。”      孟然不在房中,谢芷趴在孟然的床上,抱着孟然的枕头,正欲入睡,听到声响,回头见正月过来。正月把文佩的建议说了,谢芷一阵沉默,好会才回:“不妥,我的房间怎能让他入睡。”正月回:“公子也不能一直住在孟公子这里,叫管宿的人知道可是要被重罚”谢芷躺回床,思索一番,笑语:“也好,叫他去过过锵锵作响的日子。”      谢芷的东西不多,一只衣笥,半箱书,席子被子,尿壶脸盆,没了。李沨东西很多,但大多装在箱子里,并未取出来,所以他也只是让书童带上书本席子被子等所需物品,换住在谢芷的房间。   两人进进出出,即使撞见,也不交一言,李沨一贯眼神冷得像冰,谢芷躲避与他眼神接触,甚至不去看他的脸。上回道歉不被接受,谢芷也毫无办法,何况李沨这人一看就是比蛇还记恨,谢芷早放弃与他成为朋友的念头,抱着敬谢不敏,敬而远之的态度。   “小芷,你怎么自己拿抹布,让小燕他们忙。”   文佩坐在椅子上喝茶,见谢芷跟书童忙进忙出,觉得有意思,再看连擦抹都要自己来,忙出声制止。小燕听到主人的话,抢过谢芷的抹布说:“谢公子,到那盆清水里洗洗手。”   谢芷没察觉自己不该干这活,只是催促正月:“床和席子先抹干净,晾晾风,晚上才好睡。”退回文佩身旁坐下,文佩提茶壶给他倒上杯茶。   夜晚,孟然带着小青过来,谢芷已安置妥当。孟然躺在谢芷的床,评价:“舒服”,又把四周打量,见四角落一堆箱子,笑道:“李沨这回够意思。”谢芷正坐在椅子上,翻着书,听到孟然的话,回过头说:“是子玉叫他跟我换,怕我不能安心读书,又考个末等。”孟然点头,“你可要下苦功夫,再末等真得被逐出书院。”谢芷信心满满,笑答:“知道知道,有你和子玉教我,我再不会考末等。”   孟然听到子玉二字,望向文佩干净整洁的床铺,若有所思。“子玉从不曾说他怎么与李沨结识,甚至连两人是同乡,我们也是听别人说起。”   对于李沨,文佩实在说得太少了,极少在他们面前提起,在孟然看来,这不像是顾忌他与谢芷不喜欢李沨而不肯提,这与文佩重情敬友的态度不符。   谢芷低头书写,没留意孟然的话。   小青走来,低头对孟然说:“文公子回来了。”孟然起身,整整衣服,迎过去。文佩身后跟着小燕,而小燕手里提着酒菜,“燃之,正想去唤你,甚好,来,一起喝酒。”孟然一副谗样,搓搓手:“我来得真是时候。”文佩看向走过来的谢芷,轻语:“还得去唤下子川。”谢芷颔首,他虽然不喜欢和李沨聚一起,不过李沨也是文佩的朋友啊。   酒席设在院角树下,孟然唤小青和小燕去西斋房扛来桌子,又凑齐椅子,把酒菜摆上,依次坐下文佩、李沨、孟然、谢芷。   席上李沨自顾喝酒,并不说话,文佩招呼众人,原本话多的谢芷显得拘谨,孟然自若倒酒吃菜,问道:“李兄和子玉是怎么结识?” 李沨抬了下眼,没说什么,文佩顿了顿,回:“我和子川是同乡。”说完看向谢芷,“燃之与小芷也是同乡吧?”谢芷放下筷子,应道:“也不算是,燃之本是京城人,后来才搬到我们那儿。”文佩“哦”地一声,目光落孟然身上,孟然呵呵,“那也算是。”文佩欲言又止,李沨仍是游离众人,仿佛没听到身边人的交谈。   “说来,燃之最福气,已经有位温淑贤惠的未婚妻,就等过门。”谢芷随口说出,他觉得这是孟然的幸事。   文佩夸张似地倒满杯酒,起身敬孟然说:“真是羡慕,恭喜恭喜。”孟然也站起身,把酒饮下,却是默然。   “要说这未婚妻,子川也险些有一位,好在没成,是不是啊子川。”   文佩坐下,拿筷子挑挑菜,说得漫不经心。   李沨低头喝酒,看他样子也没打算说点什么。孟然笑道:“还不知道李兄年岁。” 李沨为自己倒上杯酒,抬起头来,神色阴鸷,“十六。”孟然见他神色,又瞅瞅对面的文佩,文佩笑着与谢芷说着什么。   “那,你与我及小芷同龄,我敬你一杯。”   孟然敬酒,李沨象征性地举举酒杯,没等孟然话说完,他已一饮而尽。      这夜李沨酒喝得最多,但没有一丝醉意,倒是话多酒不多的谢芷酩酊大醉,又是唱歌又是手舞足蹈,被孟然和文佩架回房。   正月给谢芷脱鞋擦脸,回望孟然与文佩,见两人在低声交谈,也不知道在说什么。   送走孟然,小燕到外头拿尿壶,正月铺上席子,正打算入睡,听到怪异声响,钻出屏风——房中用屏风隔成两小间,见是文佩扫落了桌上的物品,他本想文公子也许是醉了,但又记得文佩今日喝得不多。   正月回席子躺下,小燕进来,和文佩细语,听不清楚,只觉神神秘秘。   正月只比谢芷大一岁,但是比谢芷精明多了,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。      小考成绩出来,谢芷躲过屁股开花——一向月底清算,缩在孟然身后,听着院中两位倒霉同窗趴在地上,木杖在屁股上挥舞,在那儿“哎呦哎呦”地惨叫,几乎是感同身受。   “小芷,燃之,快走,有什么好看。”   文佩一手拉一个,将两人拉走,三人结伴,身后跟随书童,朝藏书楼走去。李沨从讲学堂出来,正见他们三人离去,他显得极孤零,只有身边两位紧跟不放的书童。   这回小考,李沨仍是一等,哪怕白日不时有声响骚扰,对他而言,那或许不算什么。   返回东斋房,进的是谢芷的房间,这房间里有股清香味,入住前便发觉,打开窗户才发现原来后墙外种了一株茶梅,长势极好,花朵团蔟,似有人照顾。李沨吩咐书童李德儿浇水,李德却说谢公子的书童在照顾,还叫他不要重复浇水,会泡死。   谢芷的房间,除那株独一无二的茶梅外,还有些匪夷所思的东西,书童李兴从床下拖出来一搭纸片,彩色,绘有图案,看着像小孩儿玩的东西,除此还拉出一只用纸张细心包起的风筝。书院并不准放风筝、孔明灯之类的东西,真不知道谢芷带这些来做什么。   丢不能丢,扔又不能扔,只能一股脑全塞回去床底。   在房中,李沨用完餐,躺在床上读闲书,听到外头传来谢芷说话的声音——说话声总是不小,咶噪,令人心烦。   听他“子玉”,“子玉”地叫,看来跟文佩关系亲切。   “公子,老爷来信。”   李德捧封信从外头奔进来,脸上堆笑。李沨没有动弹,淡然说:“放案上。”李德儿把信放案上,又过来说:“公子,肯定是喜讯。” 李沨皱皱眉头说:“出去吧。”   这是入住溪山书院后收到的第二封信,想是从知道他到这里来时,就开始写信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三章(上)   睡梦中,不觉双手紧拢,醒来发现手心都是汗,也许还在梦中呓语,好在两位书童睡在隔间,未必听到。   从床上坐起,拉正中单的领子,套上鞋,借月色走至书案,点起油灯,取来案上那封信,虽然已知道信中所写的内容,但李沨还是将信纸拆开读阅。果然,仍是叫他回去,丝毫也不意外,只是这回语气不再是劝告,而是命令,“汝灵顽愦愦,不孝不悌,岂不闻‘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’,今日所为,引脖受刃矣!速返!”   字里行间,仿佛看到那个人正气急败坏的模样。   李沨没有感到好笑,他今日所为,确实不孝,哪怕他时常不将这人当作自个的爹。这是第二封,没拆前便意识到若是再不回信,过几天李家就会派人过来要求他回去,读过信后,越发确定。   研墨执笔,李沨写信,他并不卤莽愚昧,他既然敢与那人一并到溪山书院就读,心里自有打算。   将信纸晾干,折好,用镇纸压上,李沨灭灯,回床入睡。   这一觉仍是睡得不安稳,清晨听到房外的当当声,李沨醒来,心想,再四五日,应该能建好。房中李德儿和李兴在后窗说话,后窗外也有声音,听着耳熟,是谢芷和他的书童——叫什么来着?好像叫正月。   谢芷和正月的声音渐渐远去,只剩李德儿与李兴在对话。   “从来不见公子哥怕自家书童,笑死人了。”   “还真是叫他往东就不往西,叫他走就走,咱俩什么时候也能混到这份上。”   前一句是李德儿说的,后一句出自李兴,两人压低声音,不过李沨还是听见,猜测到在说什么。谢芷的书童正月,与其他学子的仆人不同,按东斋房的人而言,在于谢芷是个蠢货,才被自己的书童骑到头上。李沨倒是觉得,这两人不像一般的主仆,倒有点朋友的样子,只是谢芷确实是个白痴无疑。   “什么时辰,还在闲扯。”   李沨出声,从床上坐起,两位书童立即赶过去,你一句公子,我一句公子,殷勤得要命。李沨不大管他的书童,也不大让他们伺候,有些事,他向来自己做,比如穿衣洗脸,而李德儿与李兴样样都要争宠,李沨比较厌烦这两人,不仅因为这是李家安插在他身边的人。   穿戴整齐,李沨走至后窗,见窗外盛开的茶梅花有被人浇水摘取的痕迹,猜想刚一定谢芷和他的书童过来摘花。红色的茶梅花,艳丽娇嫩,清香喜人,如果这不是谢芷主仆照料着的花,李沨早去摘来几枝插在书案上。      讲学堂人已到齐,李沨落座,抬头对上前座的谢芷,又看到他脖上露出的衬袍领子,那领子布有补丁,而且显然不只缝过一次,用的线颜色不同。   此人竟落魄到这地步,不过常言道饿死的骆驼比马大,比寻常人家还是要好上一些,也曾见他吃饭用的筷子,竟是对银筷,花纹还挺精美。   虽然殷富已不再,但总也要维持表面风光,即迂腐又可怜。   李沨走神,夫子的声音将他唤回,只见谢芷人站起躬身,脸上挂笑,原来夫子在称赞他近来学业大有长进。   谢芷落座,得意洋洋跟孟然说:“明儿我请客,好好犒劳你和子玉。”孟然歪着头,漫不经心说:“好是好,你哪来的钱,我那日说笑,还贪吃你那一口。”谢芷摆手,“才不是那回事,我也不能白吃子玉的饭,白喝他的酒,我爹常告诉我,来而不往非礼也。”孟然打打哈欠,“我可没钱支援你,你就把‘君子之交淡如水’记上吧,比你爹那种有钱人才能维持的脸面实用多了。”谢芷被这么一说,闷闷不乐回:“我有钱,也就请这一回,往后是再没了。”孟然看他模样可怜,摸了摸他的头,叹息:“那你也要请下子川。”这句话,声音压得极低,不过李沨正用心在听,还是落入他耳朵。谢芷不情愿应了声:“嗯。”   你不情愿,我还不乐意让你请。   李沨没有出声,他目光落在谢芷头上,孟然梳理谢芷头发的那只手,他先前曾以为两人是断袖,后来发觉并非那么一回事,不过孟然这人比较特别,经常说些不合世俗的话,李沨觉得他是个聪明人。   专注着前方,感觉到侧身有目光在注视,李沨侧头,对上丁靖的眼睛,这人眼神晦涩,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。   明日休课,在山上多日,还是下山去走走吧。瞥下同案的曾岳,此人聚精会神在听夫子授课,有时也想,若是此人换做文佩,将是另外一番情景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三章(中)   黄昏,李沨用过餐,在案前阅读,他带进书院的书有两箱,何况时常到藏书楼借阅,平日手不释卷。别人有一堆朋友走动,他则总是独自一人在房中读书。如果有人好奇他读什么,凑过来看,他还会把书卷用手挡住,不让人窥视——书院内禁止读阅杂书,想来他读得也不是什么科举的敲门砖,圣贤的经典。   翻动书页时,李沨有个小动作——舔手指,他容貌出众,唇线优美,十指修长,若是有妙龄女子看到他专注读阅翻书页的仪态,只怕要生出相思之情。可惜书院里除了伙房几位大妈,哪来的妙龄女子,而房中对着李沨的不过是两位无所事事,心不在焉的书童。   天色昏暗,李德儿点上灯,李兴走至李沨身边问:“公子,有什么吩咐吗?” 李沨觉口渴,清清喉咙,声音低哑:“去泡盏茶来。”发出的声音不同往常,让李沨警惕,他在李家安然度过这么多年,对有些东西很敏感。他举起手来,张开五指,见指上粘有粉尘,立即将油灯挑亮,手指递至灯前,看清手指上所沾的白色粉末,嗅来无味,又低头查看书页,书页上沾有同样的粉尘。李沨张嘴要唤李德儿倒盆清水来,声音未发出,已引起咳嗽,胸口亦感到疼痛。李沨平日医药书也看得不少,很快心里有怀疑,只是毒物味苦,而他舔指时却未察觉——或许只是太多专注于阅读。   “李德儿,咳咳,去倒盆清水来。”   李沨轻轻将书合上,使唤一旁的书童,他得立即洗手。李德儿应声,拿起铜盆到院子打水。李沨站起身,走至书箱,将箱中书卷检查,仅只查看在上的几本,就发现一本夹页建有可疑粉尘,他的书向来一尘不染,显然有人动过手脚。   关上箱盖,李沨吃力站起,觉腹部疼痛,反胃恶心,他无法确定自己无意中食下多少,此时已怀疑是砒霜,才意识到情况危急。   “咳咳。。。。。。”奔出门外,弓身咳嗽。“公子?你怎么了?”李兴正好端茶过来,李沨一把抢过,用茶水漱口。李兴在一旁看得心惊,却不知道出什么事。   “你下山去唤大夫,跟大夫说,疑似砒霜中毒,唤他速来。”   李沨并未慌乱,很冷静叮嘱李兴。   “我立即去!”李兴听事情不同寻常,再迟钝也晓得要出事了,少爷出事,他这个仆人自然也要遭殃,撒腿奔跑而去。   恶心感加重,李沨将头压低,尽力把腹中之物呕吐出来,毒物已入腹并累积,这才引起腹痛。   李德儿端水过来时,李沨已吐过,清洗双手,又擦净脸,脸色苍白。李德儿说话都不利索,颤声问:“公子,你怎么了?” 李沨走回房间,往床上一躺,平静说:“你用破衣裳缠手,把案上那书装回书箱——记住屏住气息,不要碰书,再把书箱关好。”   李德儿怕得要死,几乎要哭出来,硬着头皮将案上书本装回书箱,这时李沨又说:“把门窗都打开。”李德儿只得又去开门窗。   李沨冷汗夹背,双唇无血色,他站不起身,否则不会差使李德儿去碰案上那本书。   “公子,现在怎么办?要不要去唤人?我去唤丁公子?”李德儿六神无主,看到李沨的样子,吓得脸色苍白。   “不必,你速去浴房,把胰子拍水,大碗盛着,拿来与我。”   想来腹中的东西还得吐出,否则这回真是性命难保,虽然知道自己生死一线,李沨倒也还不慌乱,只是心中懊悔自己的大意。   李德儿迅速离开,李沨望着空荡的房间,昏暗的灯光,嘴角扯过怪异的笑,他要真得死在这东西上,也算那位下毒者有心,细致观察了他的生活习性。   这样死去终是不甘,但砒霜这种东西,一沾便死,一两能毒杀好几人呢,真是方便实用。   医书上说,砒霜中毒,轻者呕吐腹疼,重者休克昏迷,想来自己还未到那一步,死倒不至于,只是活罪难免。   李沨等来李德儿捧来胰子水,灌下呕吐,腹疼缓解,又将脸清洗,心想应该无碍。此时周边住的学子闻声聚集过来,纳闷李沨出了什么事,李沨未搭理他们,而是把门一关,进屋去。   外人见他呕吐,还以为酒醉,也就不当一回事。   待门外人走散,李沨才唤李德儿将呕吐物用沙土覆盖,扫走掩埋。   “公子,要不要报官?”李德儿杠在床边,他虽然不清楚他家公子怎么中毒,但显然有人想谋害他家公子。   “不必,我吩咐的事,你去做好就行。”   李德儿也不敢多说什么,只得离开。   至半夜,李兴终于把大夫唤来,李沨情况已缓和,躺在床上,由大夫把脉,听李沨讲述中毒过程及解毒方法。   “幸亏公子懂得自救,要不路途遥远,等我上来,公子恐怕已凶多吉少。”大夫放下李沨的手,起身写药方。“也就多读了点杂书,却不想能保命。” 李沨自嘲,心里明白还就是因为嗜书才被人寻机下毒。   对于生死,李沨其实看得很淡,不过他有未了的心愿,未尽的职责,所以他还不能死。   大夫将药方写好,李沨唤两位书童带上银两,一同下山去药店取药,来回路程遥远,等书童取药回来,说不定天已经亮了。      两位书童都离去,房间空荡,李沨没有入睡,思量他书箱中如何被人动了手脚。这事不难解,甚至下毒之人他也知道是谁,但他没打算跟那人算帐,他偿那人半条命也该够了吧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三章(下)   清早,小燕轻叩李沨寝室房门,李德儿出来开门,小燕低声问:“李公子起来了吗?我家公子想约李公子去四方书坊。” 李沨在房内听到声响,在床上喊道:“是小燕吧,告诉子玉,我无碍。” 李德儿站的位置正好挡住门,李沨兴许是听到了交谈声才知道是小燕,不过李德儿听着李沨的回复,想哪里不对劲,却没想出来。小燕离去,李德儿进屋,把门关上,走至床旁伺立。“再有其他学子问起,你就说我体乏休息,不喜人打扰。把门看严了,谁也别让进来。” 李沨叮嘱一番。   伙房早饭做好,李兴捧粥过来,轻叩房门,李德儿有李沨交代在先,先把门开一小缝,看清是李兴,才把门拉一半,李兴左右看看,迈进屋。“你在看什么?”李德儿问,李兴说:“那位罗大进一早就在门外探头探脑,刚才还尾随我呢。”罗大进,就住隔壁,是个极好打探人隐私的人。李沨从床上坐起,两位书童赶紧要搀,李沨不让,自个走至盆架前洗脸擦手。他脚步还有些虚,不过不妨碍他行动。   坐在案前把一碗粥喝完,李沨刚起身,李兴就过去收拾碗筷,李德儿揣起药包,准备去伙房熬药。看着这两位仆人,李沨想:凡事都想亲力亲为,未料也有需要人照顾的时候,这两人虽然只是因为职责在身而看顾自己,但没这两人,昨夜就得出事,往后待他们亲善些吧。      今日是休假日,书院学子大多一早就下山去,仿佛是被关押多日的囚犯,突然获得大赦,院门一开,洪水般涌下山。书院很安静,东斋房也很安静。午时,正月过来,立在门外说:“我家公子让我过来请李公子,到风亭饮酒,文公子和孟公子也将赴约。”李德儿认识正月,但没敢开门,隔着房门说:“我家公子今日身体不适,不能前去。”正月于门外踟躇一会,才离去。李沨在床上喃语:“还真叫书童来请我。”   孩童模样的谢芷,李沨还记得,如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人,却又颐指气使,惹人厌恶,本以为成年以后一定是个锦面烂心肝的人,不想家道中落的变故,把他改变,虽然是白痴,也算是个友善的白痴。   午后,又有一人来叩门,李德儿听不出声音,把门打开一条缝,谁想那人却直接闯进来,出现在李沨面前,此人竟是丁靖。李德儿要拦阻,李沨出声制止,丁靖更是一把扯过李德儿,将他推到身后去,虽说是位书生,力气却不小。李沨从床上坐起,招呼丁靖,丁靖突然出现,他并不吃惊。   丁靖在床沿坐下,第一句便是:“子川,出什么事了?” 李沨回:“我偶感风寒。”丁靖神色凝重,李沨脸色苍白卧床,房中弥漫浓浓药味,偶感风寒,骗七岁小娃娃。   “我一早便听说你昨夜呕吐,还连夜从山下请来了大夫,如果你真是得急病那倒也没什么,只怕压根不是那么回事。”   丁靖这些话,让李沨知道东斋房的住户都爱打听,看来都知道昨夜他请大夫的事情。   “李德儿,你到伙房去看看李兴药煎好没。” 李沨将李德儿支走,丁靖立即把门关上,看向李沨,等他话语。   “我要说我昨夜中毒,你信吗?” 李沨问丁靖。“毒从何来?”丁靖追问。“书中。”李沨指了指床侧的书箱,丁靖要去开箱,李沨制止说:“别碰它。”接着又说:“是砒霜,碾成粉尘,夹在书页中。”“你觉得是何人所为?”丁靖问。李沨没有回答,丁靖也不再问,两人一阵沉默,好会丁靖才又开口说:“你回家去,溪山书院不能再待。”“子安,与我而言,何处可安?” 李沨下床,将后窗打开,阳光照射进来,他走至窗旁,望着外面那株茶梅。 丁靖尾随,站在一旁,“我曾说过不参与你俩的事,但是,人死不能复生,而悲痛终有尽头,你还是先躲避一段时日吧。”   丁靖留下这句,转身开门离去,他来得匆匆,去得也匆匆。   “人死不能复生,悲痛却终有尽头,不知道过错是否也能随时光而消逝。”   李沨喃语,神情惆怅。   丁靖离开不久,门外传来脚步声,李沨以后是自己的书童,出声问:“李德儿?”门外人支吾好久,才回:“我是谢芷,李兄,听说你生病,可是我酒菜都叫好了,正让他们送书院来,你穿好衣服,出来吧。”   李沨不觉抬手扶额,这个白痴到底想做什么?不是拒绝他了吗?   见李沨不说话,谢芷又说:“我也没什么钱,酒还凑合,菜色一般,李兄你就来捧下场吧。”   料想再不出声,谢芷会在门外说个不停,李沨回:“我昨夜腹疼呕吐,不能饮酒,你的好意我心领了。”   听到回话,谢芷很高兴,又说什么:“那我们旧仇新怨就这么一笔勾销了,李兄觉得如何?日后小弟再有余钱,一定好好请李兄一顿,补偿这回。”   李沨真是苦笑不得,果然跟脑子不好使的人交谈就是累,这家伙还真以为一顿酒菜能了结一桩仇恨,真是天真无知,这人世间的事,哪有这么好解决。   谢芷在门外站了好久,都没等来李沨的一句应诺,最后只得小声丢下:“说好了。”才离去。   谁跟你说好了?   李沨躺回床,心想这白痴一走,顿时清静,说什么请顿酒菜,仇恨一笔勾销,这是小孩儿过家家吗?不过,要真是能如此,未尝不是件好事,自己心里执念着年幼时遭受的羞辱与欺凌,多少年还念念不忘,却又如何要别人,把夏时产生的怨恨,在秋时化解呢?   房门紧闭,李德儿和李兴煎好药过来,也得叩门,让李沨亲自开门。两人一人叩门,一人捧碗热气腾腾的药汤,站在门口,引来罗大进的注意,只见他整个身子从门口探出来,蛇头鼠脑,一对小眼睛在李沨的两位书童身上溜转。   要说这罗大进,实在品行不端,也因此没有朋友,休假日独自一人在书院里闲逛。昨夜,东斋房的住户,大多以为李沨喝酒呕吐,还连夜请大夫,估计也只有罗大进一人知道,李沨这是中毒了。何以得知呢?昨夜,众人见李沨进屋关门,纷纷回去睡觉,只有罗大进看到李沨的书童把呕吐物铲走掩埋,这样处理,只有一个原因,呕吐出的东西有毒,怕人沾到。   在书院里中毒,本身就古怪,何况还不让人知道,今日又见跟李沨一向疏远的丁靖,竟进了李沨的房间,两人还似乎交谈了很久,越发诡异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四章(上)   谢芷在德业簿上留名,将笔递给身后的孟然,孟然签好,递给身后的曾岳,问道:“李沨今早没来,病还没好吗?”曾岳接过笔,漫不经心,“我怎会知道?”把名字签上,转身就走。孟然在身后戏言:“常言道,同席一载胜似夫妻一年,曾郎君好寡情。”谢芷这个同席立即说:“胡编乱造。”谁想孟然已恢复常态,看向文佩的座位,一脸高深莫测,“小芷,你发现没?子玉今日故意躲避我俩。”文佩坐在自己的座子上,低头翻卷,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。谢芷也觉得文佩反常,心事重重,不过他没多想。“昨夜请子玉,他话语少,心事重重,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?”谢芷挺关心文佩,不过文佩的姿态又是拒人,他也不好去问。“能出什么事,我看八成跟李沨有关,李沨病了,他就没心情吃喝,李沨卧床不起,他则一脸忧愁。小芷,哪天换我病了,你会三餐不思吗?”孟然向来敏锐,虽然他这话纯属胡诌。谢芷转身要走,他知道孟然说话向来不正经,不打算理会。   也就在回头刚要迈步离开之际,孟然扯住谢芷,悄声对谢芷说:“小芷,你看丁靖在‘假簿’上签名。”假簿和德业簿都摆放在夫子讲案上,只是假簿需用正楷书写请假原由,而后夫子批许。“他帮谁请假?”谢芷不解,如果说李沨是位独行客,那么丁靖则是比李沨性格还要孤傲,不合群,没有一位朋友。丁靖离开,孟然凑过去,把他书写的内容扫过,轻笑道:“原来李子川偶感风寒。”   偶感风寒,当大伙是三岁娃娃吗?连夜请大夫不说,还在房中休息了两日,李沨英挺健硕的一个人,可不是什么病美人。   “好像挺严重,我去找他,他都没开门。”谢芷向来迟钝,没听出孟然话语里的意思。   “小芷,你没留意,所以不觉得奇怪。书院收学子历来一位位收,哪回有三人一并前来的,何况这三人要么貌合神离,要么貌离神合。说不出的诡异。”   孟然曾猜测丁靖与李沨结识,但却没想到丁靖与李沨有着不浅的交情,还帮李沨请假。   “哪有那么复杂,说不定他们原本就在同一位夫子帐下求学,就一起进溪山书院,自然私下都有交情。”   谢芷从不把事情想复杂,他不爱动脑子想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情。      两人落座,谢芷身后的位置空荡,以往总是盯着自己后背的那只眼睛,给自己施加了多少压力,以至谢芷每回都要正襟危坐,怕有丑态被李沨这个仇人逮着。这回腰挺累了,终于可以舒适地趴在案上,听夫子授课。   上完下午的课,众人出讲学堂,谢芷见文佩起身离开,立即跟上,孟然目光落在丁靖身上,丁靖在慢吞吞地收拾笔纸,丁靖的书童叫筝儿,很木讷的一个人,没丁靖使唤,会呆站在一旁。丁靖收拾过程中,把书本扫落在地,他弯身要取,孟然已走过来,将书拿起,递向丁靖,丁靖没迟疑没道谢,伸手探走。“丁兄,且慢走。”孟然出声。丁靖转身,目光冷漠。“子川病得重不重?”孟然深信丁靖一定知道李沨得的是什么病,甚至直觉告诉他,文佩和李沨未必有多少交情,但是丁靖和李沨却是有交情的,只是两人都是冷傲的人,平日并不亲近,外人未能察觉。   “风寒,明日就能来听课。”丁靖丢下这句话,走得决绝。   孟然望着丁靖离去的身影摇头,这三人间到底有什么秘密?   出讲学堂,孟然找到谢芷,谢芷独自一人站在桥上,望着桥下的鲤鱼发愣。孟然走过去,拍他肩膀,谢芷回头,闷声说:“文佩还是不大搭理人。”孟然问:“他说什么?”谢芷回:“他说再两日,我就要回原本的房间去住了。”孟然想了想,“这倒是好事。”   谢芷只想着,文佩跟他说话的神情,没有以往亲昵,看着漫不经心。   “朋友之间,有些心里话应该说出来吧?燃之,你说是吧,我有什么心事都跟你说。”   “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,肠子都不打弯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四章(中)   夜读时,文佩没来讲学堂,李沨自然也不在,倒是很少在夜晚出现的夫子走进来,把在座学子打量一遍,沉声问:“是谁帮李沨请的假?”众人沉默,谢芷不解地看向丁靖,丁靖若无其事的翻书。“曾岳,你与他同席,也不知道他病情吗?”曾岳摇头,缓缓说:“我们话都没说上十句,没有往来。”夫子这下无奈了,这位李沨,竟孤僻到没有什么朋友。“谢芷,你与他邻席,也不知道他病情吗?”谢芷脸一垮,讷讷回:“我。。。。。。。我今夜就去探看他。”孟然坐在一旁笑得无奈,小芷真呆。“那好,你们远至山中求学,身边无至亲,身为同斋平日里要相亲相敬,切不可这般冷漠。”夫子说教一番,飘然离去。   “小芷,你真是笨死了,直接回:同席尚且没往来,何况我是邻席不就行了。”   书童在前提灯笼,孟然与谢芷走上石桥。   “夫子说得也有道理,我们是同斋,要相互关心,何况也一起喝过酒。”   谢芷心里并未将李沨当成朋友,只是莫明觉得被大伙遗忘的李沨有点可怜。   孟然将谢芷的肩膀揽住,笑道:“小芷,虽说李沨那木土偶像长得挺英俊,你也不能移情别恋啊。”谢芷想肘孟然,被孟然躲开。两人有说有笑出石桥,谢芷说:“你既然不想去探望他,跟过来做什么嘛。”孟然回:“我好奇,好奇他得什么病,得连夜请大夫,得丁靖帮他请假。”   好奇心旺盛,只得走一趟平日不乐意去的东斋房。      走至李沨门外,见门关上,灯火昏暗,谢芷迟疑,孟然去叫门:“子川,是我燃之和小芷,听说你病了,夫子托我们过来探望。”门没有立即打开,孟然站在外头四瞅,见到罗大进在自己的门口探头探脑,而小燕捧着水盆,远远站着,目光投往这边,却没迎过来。听到房内有动静,未己门打开,竟是李沨亲自开的门。   李沨神色不佳,穿着中单,头发披肩,显然刚从床上起来。门打开时,房中的药味扑鼻,似乎李沨刚喝过药。   “多谢关心,我并无碍,明日就能去听课。”   李沨手搭在门框,那姿态明显将人拦在门口。   “子川兄多休息几天没事,夫子只是让我们过来看看,并不是催促你。”   李沨抬头,看见站在孟然身后的谢芷,他颔首,却又冷漠说:“我在病中,不便招待你们。”   孟然退出一步,将谢芷往后推,李沨关上房门。   虽然这不是吃闭门羹,但也差不多,孟然早知道会这样,谢芷却傻傻站着,喃语:“我怎么跟夫子禀告。”孟然扯走谢芷,回道:“就说已探看,他明日能来听课。”   孟然没有立即回西斋房,而是跟着谢芷去他暂住的房间,房中文佩正在洗脸,小燕见孟然过来,难掩怔忡不安。孟然大大咧咧坐下,看着文佩,许久,文佩回头,他的脸上还有水痕,额前发丝湿得滴水,显然只是随便擦了把脸。秋日里洗冷水,他那张白皙精致的脸上,双唇被冻红,有着不健康的红艳,说不上多妩媚,但让人移不开眼睛。只是一日,文佩仿佛是一夜之间憔悴,一双明亮的眼睛,此时黯然、忧郁。   “我今夜头疼,便没去讲学堂。”文佩对孟然说上这句话,转头叫小燕上茶。他没在孟然身边坐下,而是站在窗旁,孟然伸手都碰不到他。   “子玉,我这里有治头疼的一剂药粉。”   谢芷赶紧让正月去翻箱。   “我刚来书院时,心烦虑乱,一想事情就头疼欲裂,后来我爹就托人寄来药粉,只需倒一点在汤匙里,温水饮下,头就不疼了。”   正月已将药粉找到,递给小燕,文佩说:“谢谢小芷,应该有效。”   孟然相信文佩确实身体不舒服,虽然从第一次见到文佩,他便觉得这人年龄小小,但有城府。   能让这样的人抑郁至头疼失眠,得是什么样沉重的事情?   “李沨的房间建好了是吧?”孟然开口,问的是他在意的事情。   “今儿建好了,小芷再两日就可以搬回自己的房间。”   “真好,终于不必再听那些嘈杂声。”   谢芷已想搬回自己的房间,虽然这几日和文佩相处得不错,但他已经想念起自己的床来。   孟然见谢芷雀跃,摇了摇头,那房间生病的李沨住过,想来也得先打开晾一晾,通通气才行。   文佩往日虽不像谢芷多话,但是为人亲切,今夜很少开口,孟然坐了会,也觉没意思,起身告别。   谢芷将孟然送出门,孟然拉住谢芷说:“到时你搬出来,先到我那里住,你那房间好好通通风,我也会去检查一下,这之前都不要进去。”   见孟然神色严肃,谢芷虽然不解,也只得点头。   谢芷返回,孟然走至李沨门口,远远看着,若有所思,突然,有人鬼鬼祟祟出现,说道:“要我,那房间就不去住。”孟然回头,见是罗大进,这家伙固然讨厌,但他住在隔壁,又好打听,只怕知道些什么内幕。“怎么说?”罗大进神神秘秘将孟然拉到一旁,“你猜李沨这是得什么病?”孟然回:“我怎知道。”罗大进得意回:“他中毒了,那夜我看得清清楚楚。”罗大进将那夜怎么掩埋呕吐物,怎么请大夫都说了,未了,还道:“我甚至知道是谁下的毒。”孟然心已骇然,罗大进的中毒分析并无错,这家伙难道还真得什么都清楚?“文佩下的毒”,罗大进冷笑,“别看这人平日文质彬彬,温和可亲,可是貌似潘安,心比蛇蝎。”孟然心里有几分抵制,斥道:“你别胡扯。”罗大进像似有了十足的把握,“孟然,枉你是书院里公认的聪明人,却是如此的愚蠢,你可知道文佩与李沨是什么关系吗?”孟然被他这样说并不生气,何况为套罗大进话,他擦手笑道:“哦,你说说他们是什么关系。”罗大进接下讲的这段,那真是龙眉飞凤舞,但他说的事情太荒诞,孟然只当一半真。   照罗大进说法,自李沨“生病”后,文佩就没去见过李沨,这完全说不通,两人先前还好得住在一起。更何况,文佩的书童小燕却不时过来张望,像在监视着李沨的房间,当然更主要的是:   “我娘亲正是苏州人,全书院大概只有我一人知道是怎么回事。要说这文佩有位姑妈文氏嫁在李家,多年前文氏唯一的儿子夭折,之后李老爷从外头领了个男娃回来,文氏虽然有女儿,但家产难免要落外人手里。李家是个大家族,却没几个男丁,如果李沨正是这来历不明的孩子,那文佩要毒害他不就有原由了。”   孟然返回自己的西斋房,往床上一趟,喃语:“文佩确有可疑,只是帮姑妈杀人也未免鬼扯了点,再说李沨又何必为他隐瞒罪行,说不通,不通。”   合上眼,眼前出现文佩被冷水拍湿的脸庞,脆弱憔悴,一双忧郁的眼睛深不见底,红唇翕动。   如此容颜,又早聪敏锐,却心如蛇蝎?不像,但此人或许也未曾在书院里袒露过真面目吧。真实的文佩又该是怎样?好奇得紧。   从睡梦中醒来,谢芷见到文佩的床边有灯火,墙上两个黑色身影晃动,文佩和小燕都醒着,又听到他们在低语,听得不甚清楚,大致听出文佩唤小燕去倒水,他好吃药。   文佩头又在疼,并且无法入睡。   谢芷出声,“子玉,那药粉一日只能吃一回,何况你睡前才吃下。”文佩回:“小芷,吵醒你了。”此时正月也醒来,谢芷下床,正月拿外衣帮他披上,两人过去看文佩。   灯光昏暗,但仍可见文佩额上汗水弄湿了发丝,他一脸倦意。谢芷在文佩床边坐下,执住文佩的手,着急:“疼得这么厉害,还是去请个夫子吧。”文佩苦笑:“夫子请来,天也亮了。”又说:“小芷,你去睡,我疼会就没事。”谢芷摇头,“子玉这是旧疾吗?怎么身边没带药?”文佩回:“不是,想是思虑过度引起。”“这可怎么办?”谢芷不知所措。小燕拿手帕擦文佩额上的汗水,一脸忧虑。正月说:“管宿人那应该有药,上回罗公子摔伤,也是找管宿人拿的药水。”小燕赶紧说:“我过去讨,还请正月哥带个路。”   两位书童离开,换谢芷拿手帕帮文佩擦汗,文佩对谢芷苦笑道:“小芷,我活该遭此罪,应得。”谢芷不知文佩意中所指,只是说:“烦心的事不要再想,越想头越疼。”文佩抓住谢芷拿手帕的手,幽幽说:“小芷上回说有两个姐姐,还问我有没有姐妹,我没回你。”谢芷腼腆:“我总是光顾自己说话,燃之也说我话多,你不用回答我的。”“不是那回事,小芷,我也有个姐姐,我们长得很像,是孪生子。”文佩自顾说,“但是我姐姐殁了,就在今年夏日。”谢芷目瞪口呆,续而神色忧伤,摸着文佩的头,低声说:“子玉,你要节哀,也要留心自己的身体。”文佩眼中有泪花闪动,哽咽:“她死得不明不白。”本以为文佩要哭出声来,却见他把脸一转,侧向床内。   谢芷没想到文佩身上还有这样的事,再回想总是微笑和亲的文佩,原来心里也有凄苦。身为朋友,应该把心里话说出来,文佩是当他朋友的,谢芷心里动容,虽然他平日话多,但此时竟不知道再说点什么能安慰文佩。   失去至亲之痛,谢芷领教过,他十来岁时,娘亲殁了,谢芷哭得昏天暗地。      正月和小燕好一会才返回,但没带来药物,而只是提来一桶冷水——没拿到药物,但管宿人教了他们方法。   小燕将巾布用冷水泡湿,捂住文佩的额头,文佩很安静,疼痛似乎有所缓和,渐渐睡去。小燕低声说:“公子两日没有入眠了。”   想来是失眠引起头疼,睡一觉兴许就好了。      第二日早读,谢芷和文佩一并进入讲学堂,路遇李沨,李沨看着精神还不错。奇怪的是,文佩和李沨没有说话,擦身而过。谢芷不解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,抬头见孟然跟上来,两人入座。早读时,孟然翻开书,却没有诵读,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文佩身上,谢芷不解,问道:“燃之?”孟然回头,笑道:“子玉真是越来越耐看。”谢芷想他又是胡说八道,不再理会孟然,把身子坐正,翻书诵读。   身后坐着李沨,那种被监视的不舒服感觉又回来,有时想回头确认,却又怕对上李沨冷冰的目光。   早读结束,学子散开,谢芷起身朝文佩走去,想约文佩一起吃饭,被孟然拉住,孟然说:“小芷,我有事跟你说。”文佩抬头看了下孟然,之后和小燕一起离开。   不久,两人来到藏书楼附近的石桌前,桌上各自摆着早饭。谢芷取出装碗筷的木匣,孟然第一眼就看到一双木筷子,“你那对银筷再不凑钱赎回来,过几天就死当了。”谢芷拿起木筷,看了看,喃语:“用银用木还不是一样吃。”孟然说:“你不是说那筷子陪伴你好多年吗?真舍得。”谢芷放下筷子,拿汤匙舀粥入口,含糊说:“舍不得也留不住。”孟然探手往袖中摸,摸了好久,摸出一串铜钱,约十余枚,递给谢芷,谢芷推回:“续当也没用,孟然,我想过两天可能要把发簪也当了。”孟然说,“你写信去跟你大姐讨下钱,再不济也能援助你二三两。”谢芷停下喝粥的动作,惘然望着碗中热气腾升,“我来书院的银两就是大姐凑的,不能再去跟她讨,虽说是亲姐姐,可她毕竟已嫁人,从夫家拿钱总是不便。”孟然沉默,谢芷说得不错。谢芷不想孟然为他担虑,问孟然:“燃之,你说有事跟我说,到底是什么事?”孟然神色一转,严厉叮嘱:“有件事你必须听我的,你应诺,我再说。”谢芷慎重回:“好,我答应。”孟然欣然,缓缓说:“你今夜到我房中过夜,子玉很可疑。”谢芷张口要问,孟然制止,“你信得过我,还是信得过子玉。”谢芷说:“当然是你,但是子玉不是坏人。”   不是坏人,这人就算不是坏人,也绝对不是好人。   见孟然懊恼,谢芷便把文佩昨夜的事情说出,说到子玉有位孪生姐姐今年死去,且死得不明不白,文佩很伤心。孟然的眼睛闪过敏锐光芒,仿佛是捕抓到了什么。   “你应诺了,小芷。”孟然强调。   谢芷虽然无奈,也只得点头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四章(下)   西斋房的房间,一向两位学子住一间,不过孟然运气不错,他的同宿前段时间离院回家,因为太穷,没能继续学业,空出了一张床铺。   谢芷不大会撒谎,吞吐说小考快到,他怕考不好,只得到孟然那住几日。文佩笑说:“我也可以教你啊。”不过也没挽留。   见正月把席被卷起,和谢芷一前一后离开,文佩盯着门口,念道:“孟燃之。。。。。。”      谢芷在孟然那住两日,李沨搬进新房,空出谢芷原本的房间。谢芷欢喜地要搬回去,孟然陪他过去,将房间仔细打量,又叫正月和小青,一起把房间清洗一番。   那是个黄昏,东斋房几个人影搬进搬出,忙得不亦乐乎,到夜晚,谢芷已经“换窝”完毕,李沨的仆人还在忙碌,从文佩房中搬出的箱子全都堆在李沨门口。谢芷纳闷,孟然却说:“想不到李沨挺细心。” 李沨出房,将每口箱子都打开,仔细检查,他的书童秉烛在一旁,最终外头留下两只书箱,其他箱子都搬进屋。孟然见李沨的书童捆系书箱,显然要抬走,他故意走过去,对李沨说:“这是书箱吧?要丢掉吗?太可惜,不如送我。” 李沨对上远处站立的文佩,面无表情说道:“我要烧了它们。”   书箱被书童抬走,抬到后门外,找处空地烧焚,李沨站在门口,火光映红他阴晴不定的脸。东斋房的住户还以为起火,跑出来看,孟然远远站着,见丁靖走至李沨身边,两人低声交谈着什么。谢芷过来,站在人群里,探头说:“还以为外头起火了。”文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在谢芷身旁,嗤笑:“按书上说,烧书可是暴虐。”孟然过来找谢芷,见他和文佩在一起,文佩对上孟然的眼睛,低头对谢芷笑语:“小芷,我今日差人到集市买了几份甜糕,你过来一起品尝。”孟然凑过去,兴奋擦手道:“也得算上我一份吧,子玉可不能偏心。”   三人回文佩房中,文佩亲自沏茶,一盘甜糕摆上,一人拿了一块。文佩刚放入口要吃,孟然一把抢过,笑道:“我怎么觉得你那块比较好吃。”把自己的甜糕跟文佩更换,文佩拿过孟然的甜糕咬上一口,取笑道:“还不是一样甜。”他笑容可掬,孟然却从他笑弯的眼角瞥到一道寒光。谢芷没察觉两人的异常,吃完甜糕,见孟然和文佩还在天南地北的闲侃,他先回房。   谢芷一离开,两人的笑谈停止,孟然起身告别,文佩回礼,孟然说道:“小芷说你头疼厉害,还是去请位大夫看看。”文佩致谢:“已无碍,多谢燃之关心。”孟然转身,唤上小青离开。见孟然走远,小燕警觉说:“公子,孟。。。。。。”文佩制止他说下去,冷静回:“他顶多起疑心,又能知道些什么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五章(上)   李沨搬到新房间,与谢芷住在隔壁,往日很少接触李沨书童的正月,遇到李兴也会跟他寒暄两句。   在隔间,可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,不只书童间要打招呼,就是李沨遇到谢芷也会很敷衍地拱下手,谢芷则每每笑着回礼,称呼:“子川兄。”   文佩偶尔会到谢芷房中来,但从不见他入李沨的房间,两人形同陌路。只要文佩过来,罗大进就会探头探脑,谢芷向来讨厌他,拉着文佩进房,还把门关上,让罗大进没得打探。   “子玉,他八成看上你了。”   “我听同斋的说,他以前纠缠过你?”   “他觉得我在东斋房最穷,好欺负罢了。”   说起以往的事,谢芷还愤愤不平。以往罗大进经常跑到他房中来装傻卖呆,谢芷进院后便听说他不检点,又好打探人隐私,实在是躲避不及,好在这事被孟然知道,把罗大进叫去说了一通话,罗大进自此再不敢纠缠谢芷。   文佩的仪貌在院中最是出色,何况又跟罗大进同住东斋房,也难怪他会招惹上罗大进。   “这人死皮赖脸,又不能怎么他,他在院中得罪的人不少,只怕早晚会给自己招来灾殃。”   文佩笑容不改,眼神却很冷,他虽然没有过多表态,谢芷也猜测罗大进私下一定纠缠过文佩。   谢芷点点头,没搭话。文佩走至窗户,打量种在后窗的茶梅花,谢芷以为他出神,又听到他背对自己问:“你和子川相处得怎样?往日总觉得你忌惮他。”   “他真是冷若冰霜,不过我想他性子就这样吧。以后住隔壁,还是要打好关系才行。”谢芷稍作停顿,“文佩,我也想问你,你和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?”   文佩波澜不起,“他性子冷,搬离后,和我往来渐少。”   即使如此,也不至于再无往来啊?谢芷心里虽有疑惑,但却没问出口。   “公子。”小燕进来,欲言又止。   文佩作揖说:“小芷,闲时也去我那坐坐。”谢芷回:“应当应当。”   孟然曾叮嘱谢芷不要跟文佩走太近,也是因此,谢芷不如以往主动亲近文佩,想是文佩察觉了。   目送文佩和小燕离开,未几,孟然过来,帮谢芷查看功课。谢芷觉得文佩像似在躲避孟然,又觉得自己想多了。   孟然在案前坐下,把谢芷案上的文章读阅,扫过几行,孟然说:“文佩来过吧。”谢芷回:“你看到他离开了?”孟然道:“我见他进了罗大进的房间。”谢芷起身就要出去,懊恼说::“一定是罗大进又在纠缠他!”孟然将谢芷拉住,澹然说:“别过去,他的事,你别管。”谢芷摇头,抽回手仍要出去,孟然冷声道:“文佩有把柄在罗大进手中,这样的事又岂是外人可以参和?”这句话让谢芷驻足,他回头看向孟然,叹息:“你又怎么知道,燃之,还有什么事,你没跟我说。”孟然将门关上,坐回书案前,一本正经问谢芷:“你说你年幼时与李沨同窗,还害他被逐出馆,那不可能,李沨是苏州人,如何能到杭州的书馆读书。”谢芷想了想,心里已不打算帮李沨保密。“燃之,我告诉你件事,你别说出去。”孟然回:“你还信不过我吗?”谢芷这才安心把李沨当年的落魄说出,谁想孟然听了并不惊讶,反倒说:“这就对了。”   这就对了,罗大进猜得对,李沨正是李老爷遗弃?在外头多年的儿子,后来因为长子死去,才不得以找来继嗣。   谢芷欲问孟然,为什么李沨的经历如此奇异,他却还觉得理所当然,孟然起身说他得走了,再晚些,院门就要关。   看着孟然匆匆离去的身影,谢芷无奈地想,兴许是自己愚笨,才没理出头绪来,而孟然也已做好决定,不告诉他。   “正月,你说他们一个一个,都这般神神秘秘,到底还当不当我朋友。”谢芷跟正月抱怨,谁想,正月回:“公子,只需把孟公子当朋友便足矣。”   文佩哪里不好?怎么正月和孟然都不喜欢他,谢芷纳闷。      日渐寒冷,得缴碳钱,也得添置寒衣,样样需要钱。一早,谢芷翻箱倒柜,再没翻出一个子儿,他拔下头上的玉簪,递给正月说:“把它当了吧。” 正月摇头不肯接,哀求说:“公子,这不能当啊。”谢芷黯然,低语:“我也舍不得,可是正月,我读书刚有点眉头,岂能半途而废,过几天我爹救急的银子过来,就把它要回来。” 正月仍是不肯,红着眼说:“公子别瞒我,你压根就没写过家书,这当了一件又一件,身上一样装身的物件都没有,还不知道别人要怎么说呢。”谢芷又悲哀又气愤,把簪子塞到正月手里,叫道:“你身为我书童,却连我的话都不听,他人的取笑还少吗。” 正月跪在地上,脸上已全是泪,说着:“那赶我走好了。”谢芷满腹的凄凉无处道去,又见正月这般忤逆,气得泪水直流。   两人在房中的动静不小,早被隔壁的李沨听到,唤李兴前去打探,李兴回去说:“主仆二人在哭穷,谢芷叫正月去当簪子,正月不肯。”   今早罗大进不在,昨夜出去,到现在还未返回,否则谢芷哭穷这段,得被他添油加醋,说得满院人都知道。   谢芷伤心,早读没去,直到早讲时,他才惊讶发现学堂上空出好几个位置,罗大进不在,文佩不在,竟连孟然也不在。今日小考,除非万不得已,学子绝对不会缺席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五章(中)   夜晚下山,山路难走漆黑不说,也违反山长的规言,一般不会有学子敢这么做。昨夜,孟然在藏书阁里蹭光读书,抬头正好见窗外,文佩和罗大进走过,两人的书童跟随,但没有提灯笼。孟然把书收起,紧随其后,笑道:“两位是要下山去喝酒吗?不捎下小弟?”罗大进见到孟然,明显不悦,囔囔:“去去,没你事。”文佩神色不改,笑回:“我与罗兄有事要谈,实在不便。”孟然失望地摇头,叹道:“蹭点酒喝也真难,你们走吧。”文佩与罗大进加快脚步,朝门口走去,身后孟然略作思索,抬步跟上。罗大进赶他,孟然却说:“我思酒自个下山去,碍着你什么事?文佩,你说是吧?”文佩不好发作,默不发言。   六人下山,出书院,小燕才点上灯笼,在前领路,他身后是文佩、罗大进及罗的书童小真。孟然和小青没和他们一起,但那样子,分明是紧紧跟随。孟然模样悠哉,可让小青为难,刚出院门,小青便低声跟孟然说:“公子,哪还有余钱去喝酒。”孟然回:“我自有余钱,无需挂心。”小青心想,公子该不是要把碳钱拿去当酒钱吧?这可真是胡闹。      来到山脚,眼前灯火通明,热闹的街道呈现在眼前,文佩和罗大进前往一处酒肆,酒肆外有秋池风亭,两人在风亭落座,小燕去安排酒菜。孟然让伙计搬桌椅出来,坐在酒肆外,远眺文佩与罗大进,不时还见小燕或伙计端着丰盛的菜肴,从他身边走过。孟然摸出十文钱,叫了壶酒,一碟炒豆,在那咔吧咔吧地吃。   远处,风亭酒菜上齐,小燕过来邀请孟然过去,孟然笑回:“那恭敬不如从命。”起身跟上,又让小青把他的酒和那碟寒酸的炒豆一并搬过去,小青沉着脸,欲言又止,他家公子今夜真荒诞。   风亭上,满满一桌酒菜,孟然欣然落座,朝文佩与罗大进拱了拱手,罗大进冷哼一声不理会,文佩说:“燃之,独自一人饮酒未免太孤寂,还是过来一起闲侃。”孟然嘿嘿,“正是正是。”他忙着把自己那壶酒和一碟炒豆摆在身前,又拿筷子往装烧鸡的盘中,夹来块鸡腿下酒。   文佩不再理会孟然,只顾与罗大进闲话,又劝罗大进喝酒。罗大进坐在文佩身边,几杯酒下腹,飘飘然,手不时搭上文佩的肩,小燕为他倒酒,看他的眼神几乎能杀人。孟然只喝自己带的酒,他酒喝得少,饶有兴致地看罗大进的醉态与文佩那张毫无表情的脸。   罗大进被灌倒,摇摇晃晃站起身,说话大舌头,又是吟诗又是作对,内容都相当不堪,时而还会绕到文佩身边,说着些轻薄话语,做狎昵状。文佩脸上有肃杀之气,但沉静饮酒,有时对上孟然,目光也不再澹然。   “啪!”一声,罗大进身子不稳,摔进水池,小真惊得大叫,文佩仍是沉寂,不为所动。见罗大进在水中扑腾,孟然起身,把外衣一剥,跳入池中,将罗大进拖上来。罗大进惊魂未定,酒醒七分,惶恐地拽住孟然的袖子囔囔:“我腹中疼痛如刀绞!”,又胡乱叫着什么:“孟兄救我。”他脸色灰白,双唇抖动,不时哎呀哎呀的呻吟。   孟然起身对文佩叫道:“你对他下毒?”文佩冷冷回:“他在发酒疯,干我何事?”   罗大进的模样,完全不像在发酒疯,此时人已在地上打滚惨嚎,小真急得要哭,过来哀求救命。   孟然背起罗大进,却将小青留下,让他守住文佩与小燕,此时,四周酒客也闻声过来,议论纷纷。   匆忙将罗大进送进医馆,大夫瞧看病况,说不出是怎么一回事,只当中毒处理,又是灌药,又是催吐。呕吐出来之物,用银针检验,却无反应。   见罗大进无碍,孟然离开医馆,独自前往酒肆,文佩仍在风亭上,此时众人已散去,文佩独自饮酒,神色自若。   孟然上亭,厉声责备:“难怪罗大进说你蛇蝎心肠,他虽惹人厌,但却罪不至死。”文佩轻嗤,“他必然还活着,他可真是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。”孟然一把揪住文佩领子,对上文佩冷血的模样,他愤怒,这人小小年纪,如此狠毒,将人命当成了什么?“孟燃之,我倒是好奇,你护着谢芷那是南风之情,你护着罗大进,总不是你与他也有分桃断袖之嫌吧?”对上孟然举起的手,文佩刻薄的话语从两片红唇上吐出。今夜的文佩,完全不是以往认识的文佩,只怕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。“枉你读过圣贤书,杀人尝命,你有几条命能抵?”怒喝之下,孟然挥向文佩一拳,将文佩打歪在一旁,小燕急忙过来,挡在文佩跟前,怒不可恕。文佩坐正身子,推开小燕,他的鼻嘴出血,模样惨然。“孟燃之,你倒是说说我犯了什么罪?你要有物证人证,何不将我送官府?”孟然对上文佩不屑的表情,仍有揍他的冲动,但他心里也知道,说文佩毒害罗大进与李沨确实毫无证据。罗大进和他们一起吃喝,为什么只有罗大进中毒?李沨中毒,但李沨帮着销毁证据,隐瞒事实。   文佩起身,他走前,回头瞥了一眼孟然,唤上小燕离开。   孟然疲倦地坐在桌前,对上一桌的狼藉,他心里知道,自己跟下山,未必是想救罗大进的性命,而是要阻拦文佩一错再错。   他就是好管闲事,他既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事,就无法做到不去理会。      清晨,孟然返回书院,没去讲学堂,他倒头就睡,睡至午时,被谢芷叫醒,谢芷见他一身酒臭,念他:“你以后还好意思说我吗?小考你跑去喝酒,夫子知道,还不赶你出院。”孟然痛苦地揉额,疲乏无力说:“昨夜可真是累死我。”说完倒头拉被子,继续睡。谢芷气得脸色发白,小青帮说情,又将昨夜的事情大略说出,谢芷骇得口吃,“那。。。。。。那。。。。。。罗大进真是。。。。。真是中毒吗?”小青轻声说:“看着像,没想到文公子这么可怕。”谢芷摇头无语,默然离开。   发生的这些事,实在匪夷所思,罗大进确实烦人,可也不至于要杀了他啊。   文佩,你真是个狠决的人吗?   谢芷离开,孟然从床上跃起,简直生龙活虎,哪还有睡眼惺忪的模样,他适才就是在装困,以免与谢芷过多交谈,罗大进昨夜被急送去医馆的消息,已传回书院,谢芷再迟钝,也知道事情不简单,会找孟然问个一清二楚,可孟然暂时还不打算告诉谢芷这些事情的真相。像这样的麻烦事,他自己一人知道就行。   孟然起床梳洗,小青去伙房热饭,正用冷水拍脸的孟然,听到门外小燕的叫声,他擦把脸回头,小燕冷冷说:“我家公子请你过去。”   这可真有意思,文佩还想玩什么把戏?   孟然擦擦手,跟随小燕前去。   昨夜不只孟然彻夜不眠,文佩也是,他头疼的疾病又犯,所以当孟然进屋,见到的是憔悴而苍白的文佩,即使一脸病容,他身上散发出的冷厉之气并未减少。   小燕上茶,文佩招待孟然,孟然欣然入坐,接过茶盏,即放在一旁,动也不动。文佩将自己那盏茶喝上一口,递给孟然:“你怕有毒?”孟然没碰,“你对毒物必然了解诸多,兴许先已服下解药。”文佩呵呵,并不反驳,“燃之,我料想你的目的,不该是罗大进那类。”孟然轻哼,“我好奇,罗大进捏着你的把柄威胁你,他到底想得到什么?”文佩笑语盈盈,笑里藏刀:“我。”孟然并不意外,他端详文佩,仪貌何等出众的一个人,可惜狠戾辣手。“我听闻你与李沨的事,罗大进跟我说过,以罗大进的性格,他想必也跟其他人说起,只是他为人无信用,别人不肯相信罢了。”文佩脸上神色依旧,他不慌乱,低头将手中的茶喝尽,悠悠说:“我也听闻过你的事情,早孤,靠兄长卖饼供你读书,只是入书院花费可不小,好在还有位贤惠的未婚妻,及期待女婿高中的老丈人,想来,一张好皮相有诸多好处。可惜那女子并不知晓,你喜好南风,真是一颗芳心,要碎在一颗石心上。”孟然脸上再无一丝笑意,冷冷看着文佩。他未曾想过,文佩对他做过打探。文佩没理会孟然如利刃的目光,他对安静站在一旁的小燕道:“去取二十两银来。”又回过头,轻蔑道:“少管点闲事,你知道我的手段。”孟然露出痞子般的笑容,站起身来,挥袖做出个躬身致谢的动作,文佩扭过头去,也就在这一瞬间,孟然突然扑向文佩,将他制服在墙上,单脚插在文佩两腿间,腰身压上,板住文佩的下巴,狠狠吻住。这是个羞辱的吻,气势骇人,文佩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吓,没能立即做出反应。孟然拇指揉着文佩红唇,张狂道:“长得像个娘们,你有什么手段,尽管使出来。”文佩慌乱而震惊,想挣开束缚,才发现孟然手劲不小,压根不像个读书人。   “孟公子,请回去!”小燕声音响起时,一把匕首顶在孟然腰间。孟然刚松开对文佩的挟制,文佩立即狠狠刮孟然一耳光,“下作!”吓得小燕惊呼:“公子!” 孟然冷声:“彼此彼此”,大力推落案上二十两银,径自出了门。   文佩跌坐回椅子,双肩微微颤动。   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五章(下)   天气日渐寒冷,好多学子的家人都捎来冬衣,晾在院中。在东斋房,晾衣物可是大有讲究,各自在门外支起竹架,有的直接抬出木质衣架,将用料讲究的氅衣袄衣挂在上边,说是晾衣,不如说是晒富。   这样的时日到来,院中颇为壮观,这家晾件孔雀羽衣貂衣,那家晾件皮衣绸面什么的,绿的红的黑的紫的,五彩斑斓。   一早,李兴和李德儿就从衣箱中取出一件孔雀羽袍,袍身红色,工艺精美,悬挂在漆金衣架上,过路者无不侧目。这纯粹是书童炫耀所为,孔雀羽袍李沨基本不穿——惟有父亲大寿那时穿上一回。李沨秋冬喜欢夹棉的暗色衣物,朴实无华,稳重端正,这件大袍对他而言太轻佻。   几乎每位住户都晾出“家底”,谢芷那门外却是空荡,午后才拿出一件绸面的旧风衣,挂在衣架上,架上还悬起一双新买的红棉鞋子,上面绣花精美,但也不值多少钱。   李沨的两位书童向来好事,见正月摆上衣架,就在自个门口窃语,见到拿出的是件旧绸衣,两人掩嘴取笑。李沨听到仆人在窗外嚼舌头,将书放下,出屋,正好见到正月拿出一双新棉鞋。   衣服看着穿了好些年,那鞋子应该是新近买的,李沨曾在山脚下的县城鞋摊见过这样的纹样,一双也要三十五文钱。   谢芷家道败落,却为何还住在东斋房?先前李沨肯定会想这一定是谢芷死要面子,但是住在谢芷隔壁后,偶尔能听到谢芷与书童的交谈,知道进书院就读的费用乃是谢芷姐夫所出,想必当时以为住进东斋房能拉拉人脉,谁想会受欺凌。   像李兴,李德儿这样喜欢讥贫的下人,在东斋房可不少,而往往这类人所服侍的主人家便是一个德性,所谓上行下效。无论是书童,还是东斋房住户,好些从谢芷门口经过,都会指指点点,他们要么单纯取笑,要么看不惯谢芷公然将旧衣物于今日拿出来晾晒。   正月厌烦这些人的指点,把门掩上,对坐书案前的谢芷说道:“真是个个都长双狗眼。”谢芷手拿书卷,但心思不在书中,他是个好面子的人,门外人的指点取笑,他岂能无视。“要不,收进来吧。”谢芷低语。正月摇头,“公子既然决定挂出去,就不要理会这些鸟人。”谢芷最初退却,不想挂衣服出去,但是想起古人云:未能免俗。他衣服又不是偷的,别人都在晾衣,他也可以晾衣。虽然挂出去后,还是有小小悔意。   午后,众书童收拾衣物衣架,正月也出去收,发现鞋子还在,挂架上的风衣却不见。   他低头寻找,以为被风刮落地上,听到身后的扑哧声,抬头见李德儿在憋笑,李兴与正月比较熟,不好意思取笑,做懊恼状指了指乙房,乙房住着留公子,他的书童,平素无往来。   正月恼怒,朝乙房前去,身后李德儿,李兴尾随,两人纯粹看热闹。   三人来到乙房,正月立在门外问:“可是有人收了我家公子的风衣?”里边立即走出一位冷脸薄唇的书童,正月知道对方叫雨秋,是个厉害角色。   “你那丢件破衣旧裳,跑我这来做什么?”   雨秋话语满是不屑,他平日就没正眼看过正月。   “有人见你拿了,别给我装傻。”   正月历来讨厌这些盛气凌人的下人,同为下人,也要分个高低,狐假虎威。   “谁在外头造次?”   留公子走出来,瞥了正月一眼。   “他家公子丢件衣服,满院找。”雨秋冷语。   “去我房里,随便拿一件给他,夫子常说身为同斋当相互救济,我何惜一件旧衣。”   留公子蔑笑,使唤书童。   正月上前要争辩,被谢芷拉住。正月回头,四周已围满了人,对上谢芷,见他眼眶泛红。谢芷推开人群想返回,他岂能让这混账东西如此作践,还在这等他施舍件旧衣。跌跌撞撞出去,身子贴在一堵肉墙,抬头一看,竟是李沨,身后雨秋讥讽:“这东斋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住。”谢芷拳头捏起,毅然转身,他不想在李沨面前如此窝囊,他受够了这些富家子的嘲讽,在书院他与人为善,却被人如此欺凌。用气得抖颤的声音说道:“我本不想与你这腌臜货计较,真是。。。。。。真是观仆识主!”   谢芷平素在书院给人的印象是软弱怕事,却不想到他也会回嘴,也会骂人,即使骂得不流畅不痛快,但起码很贴切。   雨秋一是吃惊,二是气结,哑口无言,留公子脸上的得意立变为愠怒。众人也一时禁声,或惊讶或兴奋地看向谢芷。   就在这沉寂之中,李沨上前一步,正色道:“以我书童所见,正是留公子的仆人拿走谢芷晾在外头的风衣。窃取他人之物,按书院规言,下人窃物,逐仆责主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六章(上)   听到外头杂嘈,文佩无心理会,小燕说:“好像是正月的声音。”文佩这才回:“你去看看出什么事?”小燕开门出去,见人都聚集在留公子房前,小燕凑过去,正好听到留公子那句:“去我房里,随便拿一件给他,夫子常说身为同斋当相互救济,我何惜一件旧衣。”小燕赶紧回屋说:“谢公子好似又被人欺负。”文佩本躺在床上,一听这话,起身穿上鞋,出了房间。   两人赶来,还未到留公子门口,就听到谢芷在骂雨秋“腌臜货”,鲜见谢芷骂人——也就最初见他与李沨起过冲突,想来小芷是气坏了。   文佩推开人群,想过去帮忙,却见李沨也在里边,李沨挺身而出,说起书院的规言,这话无疑是在威吓留公子和他的书童。   众人很惊愕,文佩更为吃惊,他以往就猜测到李沨与谢芷有过节,而今日李沨竟帮谢芷说话。   “李兄,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,怎能陷害小弟。”留程囔囔,横眉怒视李沨。   “快把我家公子的风衣拿来!”   正月比谢芷还早反应过来,跟雨秋讨要。谢芷仍呆站在一旁,看着李沨,表情惊诧异常。   “你。。。。。。你别血口喷人。”   雨秋说话已不利索,哪还有适才伶牙俐齿的模样。   “一件衣物又能藏哪去,即是如此,那交由山长定夺吧。”   当时雨秋以为四下无人注意,收走谢芷风衣,不想李德儿与李兴在窗内正好瞧见,窃窃私语,李沨在案前读书,听出两位仆人的话语,知道谢芷的衣服被留程的书童拿走。这样的恶作剧,李沨原先没打算理会,直至见到留程及其书童的丑陋嘴脸,才决定教训这两人。   李沨话语一落,凌冽目光投往留程房内,留程脸色青白,一双怨怼的眼睛挂在李沨身上。   “把风衣还我,我不想追究什么。”   谢芷大概修炼一辈子也不能像李沨这样用一句话,就能将人威吓就范,他感谢李沨为他出头,但是事情做绝不好,大家好歹同学一场。   留程此时心里肯定悔得肠子青,他朝雨秋使眼色,雨秋进屋,磨磨蹭蹭拿出一件风衣,他躲在留程身后,不敢上前交给正月。   “小弟一时糊涂,想和谢兄开个玩笑,谢兄大人不计小人过。”   留程对谢芷谄笑鞠躬,谢芷没有理会他,示意正月上前取风衣。正月抢过衣物,冲雨秋冷哼:“是我家公子为人仁厚不计较,否则这东斋房你明日就待不起。”雨秋低着头,不敢做声。   文佩看到这儿,知道事情解决,没他什么事,和小燕离开,他来时沉寂,走时匆匆,谢芷都没留意到他在场。   风衣拿回,围观众人讪笑留程主仆,也有平日就不喜欢李沨,看不起谢芷的,在那嚼舌头:“吓,这两人肯定连手。”   谢芷不搭理众人的言论,也没回头去打量像斗败公鸡般颓然的留程主仆,他在四散的人群中寻觅李沨,见李沨已走到自家门口,谢芷急忙追上去,感激得要流涕,拽住李沨的袖子说:“感谢子川兄仗义执言!” 李沨甩袖,冷语:“我无意帮你,不过是看他们主仆不顺眼罢了。”也不待谢芷回话,迈步进门。   看着李沨离去,谢芷寂寥低语:“就算不是有意,子川兄确实帮到我啊。”   正月远远看着谢芷傻站在李沨门口,过来拉他,“公子,回屋吧。”      夜里,谢芷到藏书阁借书,见孟然在对他招手,他走至孟然所在的书案前席地坐,孟然小声问:“我听说今日李沨帮你教训留程主仆,真有这事?”消息传得真快,半日不到,就已传到西斋房。由于这事实在令人惊诧,孟然半信半疑。   “有,不过子川说他为教训留程,不是为了帮我。”   谢芷还是挺相信李沨这话,毕竟李沨不喜欢他那是明显写在脸上。   孟然摸摸下巴,就是谢芷亲口确认,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,他虽然和李沨不熟,但他已摸清李沨的性情,这人兀傲孤僻,俗事不入他眼,哪有那种闲情逸致去参和他人的私事。   “虽是如此,我觉得他很仗义。”   如果那时不是李沨出来说话,谢芷肯定斗不过留程雨秋,被羞辱成为笑话不说,还得憋着一口气,委屈死也没用。   孟然好奇李沨怎么仗义,让谢芷将当时的情况讲一遍,谢芷一一说了,孟然听得拍案,赞道:“不简单!”邻座读书的学子受干扰,小声抱怨,孟然意识到自己失态,压低声音:“正月跟他们讨要衣服,那只能做雨秋误收,可李沨那句话,就将‘误收’定为‘窃物’,还搬出院规来,相当机智。”谢芷点头,“他话语一落,当时雨秋脸都白啦。”孟然继续往下说:“他肯定是知道风衣就在留程屋内,才提出让山长过来主持公道,这招最绝。纵容书童窃物,蓄意折辱同斋,可是让山长抓现成,两罪一加,留程就得行囊一裹,滚出书院。”谢芷挠挠脖子,轻声说:“没必要这样,他要真是被赶出书院,还不知道要怎么怨恨我跟子川呢。”孟然摆手,“你太怕事,这种人就该好好教训,人善被人欺。”谢芷笑着摸摸脸,“这样就挺好,料想他们以后再不敢欺负我。”孟然看着谢芷的笑脸,把要说的话咽下,他是真希望谢芷搬到西斋来,但是谢芷不舍得之前缴在东斋房的住宿费,一直不肯,现在,似乎不必担心。   “小芷,你可不能移情别恋啊。”   孟然伸手把谢芷脖子一揽,谢芷歪着头,无可奈何回:“又说胡话,什么情啊恋的。”   几年前,邻街新开家饼店,谢芷嘴馋,跟娘讨几个铜板,前去尝鲜买饼,发现卖饼人跟他年龄相仿,相当老成,殷勤嘴甜,一旦没有顾客,他还会出柜台到店口招揽。家里开纸铺却什么也不会的谢芷相形见绌,相当仰慕。隔日,谢芷到书馆,夫子介绍说有位京城来的新学子,谢芷抬头一看,竟是前日卖饼的小掌柜,心里十分高兴。当夫子问谁要和孟然同席,谢芷赶紧把书案上的杂物扫到一旁,欢喜叫道:“坐我这儿!”   孟然每日从书馆回来,都会在饼店里帮忙,孝悌勤快好学聪敏,在整条街里出了名,也就是那时,赵县丞听闻这么位孝悌有才的小后生,托媒人过来说亲。本地的风气,大凡品行佳课业好的读书郎,早早就有人家来说亲——以后说不定高中,状元也是有可能的,即使不高中,当秀才的丈人总是不亏。   那年孟然十一岁,这门高攀的亲事使由孟然的兄长定下。      书院这段时日平静不少——最爱生事的罗大进请长假回家养病,如果不是留程上演这么一出,或许东斋房那些不安分的住户还会嫌近日无聊乏味呢。   风衣一事过后,渐渐有关于谢芷招惹不得的传闻,把一个软蔫蔫、清凌凌的谢芷传得面目全非。   书院里的传闻总是不少,今日说某某负心害死青楼女子,明日传闻某某跋扈在乡谋害他人性命,捕风抓影,没有人真当一回事。   谢芷日子如常,每到小考都焦头烂额,他倒是再没考过末等,有回文章还被夫子在学堂当众称赞,乐得他写信回家报喜。   也就在谢芷写家书的第二天,东斋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,还是由山长亲自陪伴。东斋房偶有这样的贵客,不是高官就是名流。   来者是位四十余岁的男子,澹雅清俊,颇有名士的风范,山长与他侃侃而谈,似有交情。   东斋房的住户,有人认识这位访客,低声说:“是长清先生,我在一次诗会上见过。”又有人说:“他怎么会到这里来?”谢芷也听闻过长清先生,他还买过此人的著作,但是从未见过本人。   学子大多出门或站在窗口探看,目瞪口呆见山长领着长清先生入文佩房中。   “正月,文佩说过他认识长清先生吗?”谢芷激动得一把揪住身旁的正月,正月不像谢芷那么激动,平缓回道:“没有,但是长清先生姓文,文公子也姓文,看样貌,文公子倒有些像他。”   确实两人样貌上有五六分相似,之所以相似,因为两人是父子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六章(中)   山长将文名士领进文佩房中,未几离开,文佩房门紧闭,小燕守在门外,一脸忧愁。外人见这情景,哪个也不敢靠近。自从罗大进那事,文佩游离众人,书院虽然有风传,但是并没外人知道罗大进因何突发疾病,以致得回家养病。孟然和谢芷更不会传播这事,毕竟文佩毒害罗大进没有实证,只是猜测。谢芷已经好几天没跟文佩说过话,他真希望孟然错了,但是以孟然的精明,又怎会犯错。   文氏父子到底在那个清晨都谈了什么,只怕连小燕都不知道。   午后,孟然到东斋房来,他已听闻文长清的事,而文佩午时又没去讲学堂,孟然站在门外探看,发现文佩房门掩起。   “自从长清先生离去,子玉一直没出来。”   谢芷见到站在院中,眺望文佩房间的孟然,朝他走去。   “我想他在书院,应该待不长。”孟然低语。   谢芷听不明白,为什么说长清先生到来,是叫文佩回去。   “小芷,罗大进的病多半是吓的,但是文佩也确实有对他下毒的嫌疑,罗大进不傻,不会善罢甘休,虽没在书院闹,但他家人应该早就去找文家人讨要说法。”   这几日的平静之下,暗流涌动。   “燃之,当初他们三人一起来书院,那李沨和丁靖也会离去吗?”   小芷望着午后寂寥的院子,心里惆怅,无论文佩是否算计过他,但给予他的帮助确实不少,他狰狞的一面未对他露出,留给他的记忆,将是熙和的笑容。   “丁靖应该不会,李沨难说。”   文佩是双面人,李沨的心却只怕比深渊还深,黑不隆咚,无底洞。还是,先不要吓坏小芷,孟然瞄一眼谢芷,谢芷无知无觉。      两人进屋,孟然买进谢芷房房门时,就留意到门外没有炭炉,这几日大部分学子,都缴尚炭钱,差仆人下山买炭炉,夜晚去伙房拿炭火,清早端出来倒掉,把炭炉收进屋或搁放在门外。孟然今日也让小青去缴炭费,谢芷果然还没用上。   “炭钱我帮你凑点,明日去缴上吧。”   孟然往谢芷书案前一坐,翻起谢芷的课业本。   “我午时让正月拿我玉簪去当,他还没回来,明日我就有钱缴。”   谢芷谢绝,他知道孟然情况也不好,他碍着面子不肯再花姐夫的钱,而孟然更没可能开口去跟丈人要钱。几月前孟然收到吴小姐的五两银——他已没有理由退回去,但也没动。之前入院在不知情之下,花去老丈人的十两银子,那是孟然十六岁人生里最介意、懊悔之事。   “燃之,你觉得我这样愚钝的人,考生员能考上吗?”   如果说入院之时,谢芷愚氓无知,那么到此时,他已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艰苦地坚持。   当个生员(秀才),也算功名小小有点眉头,不辜负爹的心愿。   “明年开春的童子试,你多勉力,未必没有。”   孟然拍拍谢芷的肩膀,他自己心中百味杂陈。谢芷担心通不过童子试,而他没有这个担虑,但他一旦取得生员身份,婚期也就临近。   吴小姐年龄与孟然相仿,吴家希望早日成亲。   谢芷不晓得孟然的烦恼,他也不懂得,街里邻居,都说孟然攀上户好亲家,吴小姐温柔贤淑。      傍晚,正月返回,将当票与银两一并交给谢芷,炭炉也买了,那点银子加上炭炉,过个冬日勉勉强强。   “公子,我去当铺当东西,你猜我撞见谁?”正月说得神秘。   谢芷哪知道,往东斋房的书童身上猜,每猜一个,正月都说不对,最后正月也不卖关子,悄声说:“李公子。”谢芷还没反应过来,追问:“哪个李公子?”正月用手指指隔壁,不敢多言。“不可能。”谢芷不相信,这叫他怎么相信。   “他去当铺赎当,拿回几件小样的女子首饰,样式很老旧。”   正月回忆他进当铺,正好撞见李沨在柜台上赎回首饰,李沨见到正月并没有一丝慌乱,而正月也发现,李沨自己一人过来,身边并无书童——本来去当铺这种脸上无光的事,任谁都会交给仆人去做,李沨却自己前来。   谢芷没有孟然的聪慧,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,李沨这样的人,也得亲自跑当铺,多稀奇。   “公子,那双银筷子,我问他们还在吗?说是还在,要不去续点钱?”   正月舍不得那双筷子,他以往每日清洗它,现在换成双木筷子,每次看到都会黯然。   “没用,又没钱赎,枉费钱。”   谢芷看得很开,他再舍不得也没用,留不住。      李沨比正月迟返回,他趁夜色,叫四方书轩的伙计抬一箱书上山,那一箱书又由李兴和李德儿悄悄抬进屋——书院禁止阅读某些不入流的书籍,而李沨似乎什么杂书都读,且嗜书如命。   住在李沨隔壁,谢芷自然发现了这件事,站在门口,见是一箱书,先是吃惊,继而高兴——他既然采购一箱书,显然要在书院长居,不会和文佩一并离开。   “烧掉一箱书,却又买一箱,李公子真是个参不透的人。”   正月在背后嘀咕,他猜不透东斋房里,这些有钱少爷的心思。 主仆二人向来不好打探他人隐私,两人把门关上,又缩回房中。   “公子,我想起以前听小真说李公子有怪癖,我还不信,也许真是如此。”   正月也是个聪明人,但是今天撞见李沨在当铺赎当,真是令他混乱,李沨身上太多怪异的地方。   “小真说什么?”   谢芷自然知道小真是罗大进的书童,早也随罗大进回家去。   “他说有一夜,李公子叫李兴把几卷书埋地里,也就是他烧书前夜的事情。”   正月当时觉得小真在胡扯,可此时再不觉得。   这都是什么怪事,谢芷深觉头疼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六章(下)   夜深人静,谢芷还在灯下阅读,全神贯注,窗前走过人影,他没发觉,倒是陪伴在一旁的正月察觉,推了下谢芷,说:“好像是小燕。”谢芷起身,让正月开门,小燕果然站在门外,小燕拘谨,早没以往的伶俐,喃喃说:“谢公子,我家公子明天要走了,有话想跟你说。”正月在旁使眼色,谢芷当没看见,上前一步说:“子玉两日没出房间,他病了吗?”小燕神色黯然,只是摇头。谢芷再没说什么,回房拿件外衣披上,就随小燕过去,正月无可奈何,也只得跟过去。   文佩的房间,谢芷再熟悉不过,他走在前,推开门进屋,见文佩已坐在茶几旁等他,茶几上摆上两杯茶。文佩见谢芷过来,起身说:“小芷,过来坐。”   房中烛光昏黄,谢芷看不清文佩的模样,只觉他比以往都来得憔悴。   “子玉,小燕说你们明日要走了?”   谢芷落座,看到茶几上为他准备的那杯茶,他想起孟然对一再叮嘱,他没敢动。   “是的。”   文佩留意到谢芷探手想碰茶盏又很快缩回的动作,嘴角扯过一些苦笑。   “小芷,你怕我吗?”   文佩拿起自己的茶盏,浅浅吮口茶,他口吻忧伤。   谢芷又将目光落在那杯茶上,他老实地点点头。看他如此诚实,文佩笑得无奈,幽幽说:“那是应该的,孟然一定叮嘱你要提防我,他是个精明人,他做得对。”谢芷不解看着文佩,他没想过文佩会亲口承认自己不是个能当朋友的人,他开口想问,文佩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文佩做出制止的动作,搁下茶盏,继续说:“孟然是个好人,你也是,可惜我们没能在之前认识,要不应该能成为好朋友。”谢芷神伤,他相信文佩这句话,文佩说时,眼里满是真诚,他继续说:“小芷,我想给你个忠告,我走后,你要离李沨远点,离他远点。”谢芷目瞪口呆看着文佩,他不知道文佩为什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,没留神,脱口而出:“子川不像坏人。”文佩哑笑,“小芷,不只是和坏人在一起才有危险。”谢芷抓头皱眉,他理不清文佩与李沨的事情,干脆直问:“子玉,你和子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文佩沉默,好会才说:“我和他之间再无瓜葛。”   谢芷自进屋就发现,文佩模样疲倦,而说这一句话时,他神色怆然。谢芷突然灵光一闪,问道:“是因为你姐姐吗?子玉!”谢芷激动下,抓住文佩的手,文佩很平静,只是喃语:“都过去了。”   小燕自领谢芷过来,就到一旁收拾行囊,此时他走过来,手里多出一样东西,用绸巾包着,递给文佩。文佩接过,又递向谢芷,谢芷不知就里,将绸巾打开,里边是一柄朴素无华的白玉簪。   “子玉?”   文佩抬手摘下谢芷头上的竹簪,微笑说:“我这簪子可不能当。”   谢芷眼眶发红,捧着白玉簪直摇头,“我不能收。。。。。。”文佩起身,将寝居扫视,似有所思,他缓缓说:“只是朋友离别时的一件赠物,你还当我是你朋友,你收下它。”   你还当我朋友的话。   谢芷出文佩房间,站在院子里偷偷抹眼睛,正月跟随在他身旁,低声劝他:“公子,别伤心了。”   如果我们好得无话不谈,你一定会告诉我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?      第二日黄昏,谢芷和孟然结伴往山下走,丁靖的书童筝儿迎来,说:“我家公子在五步亭摆好酒菜,请二位公子过去。”   五步亭在山腰,那边景致好,地方空旷,成为书院学子饯行的地点。   筝儿在前引路,孟然和谢芷走在后头,孟然说:“丁靖真是个出人意料的人。”   文佩要离开,丁靖竟在亭上设宴饯行,以往只知道他和李沨关系不一般,谁想,他显然也是文佩的朋友。   话虽如此,五人还是不知不觉来到了五步亭,丁靖和文佩人已落座,丁靖见他们过来,起身招呼,孟然大大咧咧坐下,谢芷挨着孟然和文佩坐。   丁靖为孟然和谢芷酌酒,孟然端起饮尽,谢芷酒量不行,小口喝。   四人没有交谈,只是喝酒,酒过三巡,小燕领着两位抬负行李的脚夫过来,文佩起身向三人辞行作揖,对谢芷说:“小芷,你来送行我很高兴。”看向孟然,目光落在孟然身上许久,却什么话也没说,孟然也奇怪,只是看着文佩,也是一言不发。   “公子,我们走吧。”   小燕催促,天黑下山就不便了。   文佩看看来送行的众人,微笑说:“我走了。”谢芷上前,说:“子玉,我送你下山。” 文佩拉住谢芷的袖子,摇头,“天快黑了,小芷,我们以后还有机会相见。来苏州时,记得去找我。”谢芷拥抱文佩,慎重说:“一定。”   目送文佩主仆离去,直至走远不见,谢芷回亭,见孟然和丁靖仍在饮酒,孟然给丁靖倒酒,嘴角挂着奇异的笑容,他说:“子安兄,你该不是打算一直沉默吧?”   丁靖端酒,晃了晃酒中自己的倒影,冷语:“孟燃之,你果然好管闲事。”孟然托腮看着丁靖,另一只手在石桌上轻扣几下,悠悠说:“我要没猜错,你和文佩,李沨同馆,和他们可是交情不一般啊。”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肴,狡黠笑着:“酒菜还剩这么多,子安兄不介意边吃边谈吧。”谢芷起先不知道孟然葫芦里在卖什么药,但听完孟然的话,他也弄明白,丁靖是知情者,他知道文佩和李沨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,他知道文佩到底是不是恶人。   谢芷坐下,为自己酌杯酒,猛灌上一口,目光挂丁靖身上。四目逼视,丁靖却很澹然,喝口酒,缓缓说:“此事至此,说也无妨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七章(上)      三人交谈未毕,李沨前来,丁靖起身,邀他入座,也不知道李沨是否听到丁靖与孟然谢芷的话语,他一向神情冷漠,瞧不出倪端。李沨入席,谢芷不觉多看了他两眼,惊叹此人仪貌不凡,凛凛伟岸,不难理解为何如此难抓摸,如此兀傲,却还有宦家女子痴情于他,并因为他的漠视,而使这位女子最终寻短见。 “子川若是来送人,未免来晚了,若是来听故事,亦是来迟。”   孟然为李沨倒酒,他神色如常,不过听他话语,他显然认为李沨在适才听到丁靖的话。   李沨还有秘密,文佩却再无秘密。李沨的纵容很可怕,简直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。   “我有私事,还请回避。” 李沨对孟然真是一点也不客气。   丁靖为人寡言,不会说人闲话,显然是孟然逼迫,孟然的敏锐,远在众学子之上。   谢芷尴尬起身,孟然将他一把拉住,对上李沨朗声道:“子川可是视我与小芷不堪为友?” 李沨没回答。“罢了”,孟然站起,与谢芷一并作揖,结伴离去。   两人远离五步亭,谢芷低喃:“子川好像知道我们跟丁靖打探他的事。”背后探人隐私绝非君子所为,李沨好像生气。“他自然是知道。”孟然轻笑。谢芷呆头呆脑说:“要不去跟他致歉吧?”孟然摇头,语长心重说:“小芷,你离他远点。”谢芷目瞪口呆,嚅嗫:“为什么子玉这么说,你也这么说?”孟然呵呵,“子玉也这么说吗?”谢芷见孟然笑了,更是摸不着头绪。   “小芷,子川这人,忍辱负重,不声不响,这样的人最是可怕。”   文佩出身名流世家,身上有他身份所特有的高傲,对李沨这种野合所生,自小混迹仆役之中的人,又怎会放在眼里,而文佩的姐姐想必跟文佩无差异,何况她养于深闺之中,又怎会对李沨痴情?但丁靖的话不可能是假,文小姐还就是痴情于李沨并且在后来寻了短见。那么,惟有一种可能,李沨在报复,有意让文小姐痴情于他,有意报复文家人。   “这没道理,燃之,子川遭受很大的委屈,默默忍受他人的责难,即使文佩要毒害他,他也帮着包庇。燃之,你将他想得太坏了。”   谢芷第一次反驳孟然,在谢芷看来,李沨没回应文小姐的爱慕,而使得对方寻短见,李沨有责任,但并不至于要为这罪过以性命抵偿,文佩最终应该是想明白这个道理,原谅李沨,才说他与李沨再无瓜葛。   “小芷,你在袒护他,我从没见过有女子因为相思而去寻短见,我只见过有女子因为所托非人,羞愤交加,而不得不寻短见。”   孟然指出这件事,绝非丁靖说的那么简单,甚至李沨与文小姐间到底发生了什么,丁靖也不会知道,只怕文佩也不知道,恐怕惟有文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才能说得清。   谢芷懊恼抓着头,他转身要往回走,孟然急忙扯住他,谢芷叫道:“好烦心,我去找他问个明白!”孟然将谢芷揽住,平和说:“小芷,明年初春我们与他各散各路,缘份不过如此,即未深交,何需懊恼。”   即未深交,何许懊恼。   李子川,深秋过后是冬临,你我不过只剩几旬的时日相处,太匆匆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七章(中)   东斋房少去俩住户,寂寥许多,冬日临近,满山草木肃杀,越发觉得疏远空寂。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度过,一日夫子领着六七位品学兼优的学子进城拜谒官员,孟然,李沨在其中。   在山中过着近似囚禁的生活,能进城去走马观花一番无疑是件大乐事,即使谒帖名单里无谢芷的名字,他仍一早便欢欢喜喜换上浆好的衣服,跟随孟然、李沨他们下山。   到城中,优等生们自然有人接待,安排食宿,而谢芷这种“编外人员”,则寻处低廉的宿所——县学隔壁的一座小寺,在里边吃斋饭睡通铺。   他真是羡慕被知县老爷宴请的学子,想着一桌的好酒菜,满座的官员名流,好不风光。   “有什么可羡慕,好不拘谨,想来终日除了奉承人被人奉承外,酒都不好意思喝一口,佳肴也不过就是嗅嗅香气罢了。”   出书院时,孟然如此对谢芷说道。   寺中的谢芷想,兴许真是如此,就着清汤豆腐把一碗米粥吃完,不免还是叹了一口气。   “公子,白日听香客有言,林府老夫人大寿,今晚请戏班子在西巷口唱戏呢。”   难得下山进城一趟,正月也想出街游玩,他身为下人,这样的机会可不多。   谢芷把饭碗一推,托腮喃语:“燃之、子川,现在不知道在哪里,要是能一起看戏就好了。”   倍觉孤独,热热闹闹一起下山,现在独剩自个。   “公子,李公子大概没那闲情看戏,而且以他的家世,想必在筵席上也脱不得身。你要想约孟公子,若不我们经过县学,在门外探探。”   正月对孟然的印象要强过李沨,李沨给人的感觉过于阴沉,不如孟然总是笑脸嘻嘻亲切。   如此也好。   主仆出寺门,沿街西行,路过县学,在大门外驻足,天色已黑,学府中倒是灯火通明,只是不曾见一个人影从里边出来。   谢芷有种被孟然遗弃的失落感,夜风吹拂脸庞,不觉眼眶一红,揉揉眼睛。正月敏锐,安抚说:“公子别伤心。”谢芷哽咽:“大家朋友一场,终究要分离,子玉回乡再难相见,明春,燃之也入泮,这堵高门厚墙,还不是仍旧要将我隔在外头。”越想越难过,又补上句:“我忒不济,明春定是考不进。”正月着急跺脚:“公子别说胡话。”   正月颇为了解谢芷,知道他一时郁结,拽着他赶紧走离县学,往人声喧哗的西巷口赶去。   戏早就唱开,台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头,四周杂耍的打花鼓的江湖艺人,又有几个卖热食的小摊小贩挑担兜转,好不热闹。谢芷和正月坐下吃碗热汤饼,抬头瞅瞅身边熙熙攘攘的过路人,心中惬意起来,望见一侧有位卖字画扇子的小贩,谢芷起身,想去挑一面扇子,正月跟随过去,正月眼尖,在前面丹青摊前中,认出了小青,高兴地招呼。谢芷赶紧四寻孟然是不是也在。   “我家公子说夜宴无趣得很,让我自个出来看戏,不想在这里遇到你们。”   小青跟谢芷行礼,恭恭敬敬。   “燃之有说明日什么时候回书院吗?”   谢芷失落之余,悻悻问归期。   “明儿一早还有事呢,想是要傍晚才回去。”小青略作思索,又补上句:“不过也未必,李公子今晚人就已不在,夫子也没说什么。”   “李子川?”   谢芷很吃惊,这家伙独自能上哪去,难道这城中还有交好不成?   小青便跟随在谢芷身边,他和正月交情本就很好,三人看会戏,谢芷在亭上休息,小青和正月两人闲不住,东穿西窜,渐渐离开谢芷视线。谢芷心情终是不好,想着明年春日书院也没钱读,大概得归家去,到那时,孟然必然已是县学的生员,再过几年,以孟然之的才能,又将金榜提名,到那时,真是各奔东西,再见之时已天壤之别。   郁郁不乐步出亭子,往灯火阑珊处走去,周边的热闹,仿佛都是水中月,镜中花般不真实。   留步回望时,人已在暗巷中,无奈哑笑,这会正月该在寻自己了吧,加快脚步想出巷,黑漆中突然伸出五爪,用力抓住谢芷的右肩,谢芷吓得跳脚,转身回头,一样山般的重物黑压压倒向自己,谢芷惊慌失措,被那重物压得四脚朝天。   隐隐觉察这是个人,因为这带温度的物体正在痛苦呻吟,絮絮叨叨说着什么,谢芷被骇得手脚冰冷,尤其当他在黑暗中乱摸索时,摸到对方身上湿淋而腥味的液体,直觉告诉他这是血,这人伤重。   “喂,你没事吧!”   谢芷挣扎出此人的压制,又蹲在地上把人摇晃,只是这人已不大有反应,恐惧填满他的内心,他失声朝巷口大喊:“来人啊!救命啊!”   这一喊,真有路过的行人举火来照,这一照却把谢芷惊得目瞪口呆,躺在地上的人,虽然衣衫被鲜血染红,但那个身形那张脸,分明是:李沨!   路人很没良心得被惊得节节后退,干脆撒腿就跑。   谢芷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,背起李沨,驼弯着腰,步步为艰,将李沨运出暗巷。他小腿抖颤,双臂发酸,大汗淋漓,心中苦恼:“平日看着十分高大。。。。。。果然是极其。。。。。。重重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第七章(中2)   谢芷是纯正的书生——手无缚鸡之力,叫他背负李沨从深巷走出,简直能要他半条命。眼看即将出巷口,谢芷再坚持不住,干脆地趴倒在地,气喘如牛,他险些被李沨压死,混账李沨,平白无故长这么壮实做什么。   “来人啊,救命啊!”   巷口中趴着一个人,声嘶力竭,脸上汗流如雨下,挣扎着探出一只手朝巷外挥舞,那只手还满是血污,更可怕的是,这个趴地上像似要断气的人,背上还伏着位一身是血的“死人”。这还了得。   在一位过路婢女几声尖叫之下,无数的人头拥簇而来,众人将李沨这块压谢芷身上的庞大“沙包”挪开,就听谢芷上气不接下气嘶喊:“不是我,快救他!”众人这也才发现“沙包”原来不是死人。   一个粗壮后生背起李沨,谢芷一瘸一拐紧随其后——崴脚。浩浩荡荡一群人,往医馆拥去。路过西巷口时,这支队伍越发壮大,而正月和小青也终于找到谢芷。小青和正月在谢芷的差遣下,赶往县学告知夫子。   医馆的学徒,看到一大群人涌来,还以为要拆馆,第一反应是搬起门板打烊,好在大夫见过世面,沉稳接收李沨,使唤众人将李沨抬进厅。   夫子来的很晚,等大夫将闲杂人等轰出去,并清理包扎李沨的伤口后,夫子和孟然等人才赶来。   李沨大腿上有一处见骨的割伤,口子很大,最是严重,手上布满伤口,但比较浅,只是皮肉伤。   失血过多,使得他意识模糊,大夫帮他清洗、缝合伤口时,他则直接疼昏过去。   皮肉外翻,又是缝合上药,一定很疼,光是在一边旁观的谢芷,就已感同身受,不觉眼泪哗哗。   大夫缝合好,淡定地擦手,瞟上眼摇摆着李沨手臂,泗涕交流的谢芷,听他哀嚎:“子川,你可不能死啊!”把眉头一拧,懊恼斥责:“他还没死呢,你哭什么!”      谢芷不理会,看看李沨身上的血衣,再瞧瞧自己身燃上的殷红血迹,抖颤流泪。他这是先前吓愣,忘记哭,现在回过神来,如何不哭。   好在这时夫子和孟然等人赶来,夫子询问李沨情况,孟然则安慰谢芷,问他怎么碰着李沨。   众人梳理李沨的遭遇,越发觉得离奇。   李沨离开宴会,半个时辰后,出现在西巷口附近一条狭窄的暗巷里,身负重伤,险些丧命。就说他从县学走至这条窄巷,也是好一段路程,短短时间里,他到底是怎么受伤的?谁想要他的命?   深夜,夫子与大伙离去,孟然留下陪谢芷,李沨很“尽职”,一直昏迷不醒。   昏暗油灯下,孟然端详李沨的伤处,若有所思,谢芷看不出所以然,眉头紧皱,望着门口发呆。   “袭击他的人,应该不是要他的命,而是给他个教训。”   孟然将油灯搁下,自言自语。   “才不是,如果我没入巷,他早死了。”   谢芷摇头,他不知道那条暗巷平日过往的人多不多,却知道李沨险些就没命。   “即是要他的命,难道他大腿受伤,还能跑得动,上前照心窝捅上一刀,大罗神仙也救不活。”   孟然冷静分析,虽然他这话听谢芷耳朵里,那是相当的冷酷。   “即是如此,也相当骇人,李子川,你到底是何方神圣?”孟然感喟。   为什么就这么招仇恨,这个要毒死你,那个要杀死你。   李沨就像是在死谱里录上名,而勾魂的鬼差一直没抓拿成功。   两人照看李沨一夜,各自的书童也服侍在一旁,两人都没感到反常,直到天亮,正月小青都端来梳洗用具,孟然才恍然般惊讶道:“李德儿和李兴呢?”   自从李沨离开县学后,这两位书童就消失不见。      一早,官府的人过来查案——想来夫子早早就去报官,可惜李沨还没能醒来,换成孟然和官差对话。   “两位书童不知在哪里,他出县学时,还跟随在身边,半个时辰后,竟只有他一人出现在西巷口的一条窄巷里,找到那俩书童,大概就知道发生什么事。”   孟然一直不喜欢李沨的书童,他看人很准,这两位书童不是什么善茬,不过要说是他们试图谋害李沨,孟然又觉得这两位书童未必有这样的胆子和心计。   送走官差,孟然回厅,见谢芷仍守在病榻前,似乎都没有移动过。   “痴儿。”孟然扶额离去。   想想,要是换救李沨的是自己,他大概也会把李沨这条命紧系于心。   李沨这人有秘密,有很多秘密,正如每个人都有秘密,小芷这种直肠子除外。      离开医馆,孟然带着小青前往西巷口,孟然有时候恨死自己怕麻烦又爱管闲事的习性。   西巷口,不是条巷子,而是好几条巷子的汇聚处,那儿有一大片空地,四周近半房宅都归林府所有。穿行于其中的巷子,会发现大多巷子相通,李沨受伤出现的那条巷子,却很有意思,只有进入的路,却没有出去的路。原因在于巷子一侧的石桥是条断桥,而断桥附近住了很多三教九流的人,好些土娼的居所都在那里,也算是个比较有名的地方。   李沨不至于去找土娼,他要找也得上富丽堂皇的青楼找头牌才是——不对,李沨这种人压根不会找娼妓。   孟然摸着下巴,心里想:那他去那里做什么呢?   “小青,你家公子今日穿得还体面吧?”孟然甩甩巾脚,抚平衣领。   “公子今日是位名士。”小青一直觉得他家公子长得一表人才。   “甚好,走,今日带你去长见识。”   孟然在前迈步,小青不解小步跟上。      李沨感到手臂麻痹,浑身难受,睁开眼,正好对上谢芷的那颗头,一柄熟悉的玉簪映入目,很快他发现手臂酸疼的缘故——谢芷的头压在他手臂上,而他的手臂还曲着,因为谢芷的手紧握着他的手。   这个笨蛋。   他刚从阎王老子那里要回一条命,实在没力气抽出手臂,连发声都困难,暂时这样也罢。   听着谢芷均匀的呼吸声,李沨看着他弯侧的背,和屁股下那张椅子,肩上那件外衣,心想这家伙不会一直就待在床旁照顾自己吧?   此时天已亮,听门外熙攘声响,小贩吆喝声,想来正直日中,自己昏睡一夜半日。   昨夜,在巷中往外逃时,见巷口光线处来了个人影,那个人影还十分熟悉,看着像谢芷,实在精疲力尽,失血引来的头昏,使得他脚步站立不稳,意识模糊,后来自己大概是昏迷了吧,这么说,是谢芷救他?   瞅眼谢芷瘦削的肩膀,再回想他平日养尊处优的那副模样,李沨深表怀疑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第七章(下)   谢芷毫无睡饱起身的兆头,李沨不是个有耐心的人,出声唤来大夫的学徒敏哥儿,将谢芷的头抬起,让他抽出手臂,谁想谢芷五指紧扣李沨的手,掰了好会才掰开。   听敏哥儿所言,昨夜照顾他的人有两人,李沨本以为另一人是丁靖,敏哥儿却说是位俊朗书生,丁靖貌寝,离俊朗有几千里之遥,不是丁靖,自然是孟然,孟然与谢芷向来形影不离。   只是孟然此时也不见人影,不说孟然,小青,正月也不见,待敏哥儿出去,房中又仅剩李沨与谢芷二人。   李沨病中虚弱,不能下床,只能躺在床上,把趴他床沿,睡得流口水的谢芷看上一遍又一遍,心想这白痴真好睡,外头大夫在看诊,热闹得很。又想,谢芷昨夜大概累坏了,为照看他,没有入睡吧。   目光再次落在谢芷头上的白玉簪,李沨知道这是文佩的簪子,想必是文佩赠送予谢芷,而谢芷原先的簪子,正在当铺里呢。   那回李沨去赎当,正好见正月拿谢芷的簪子去当钱,又听正月在询问当铺朝奉,那对银筷子还在不在。大概谢芷很舍不得那对银筷子,以至念念不忘。   待正月离去,李沨问朝奉那对银筷子可否由他赎出,只是一时的念头,一句话而已,谁想,那对筷子竟真的到他手上。   这是件蠢事,李沨即不能拿这对银筷子出来使用,也不能还给谢芷,最终压在箱底。   他为那人赎当,情理之中,而为谢芷赎当,则是莫名其妙。   心里胡乱想着这些事情,反倒没去想,李兴和李德儿此时在哪里?   李沨离开县学时,支走李兴和李德儿,他有个地方必须去一趟,去见一个人,只是他没想到会遇袭。   “唔。”谢芷的头在被上蹭了又蹭,渐渐醒来,李沨朝他投去淡漠目光,谢芷却仿佛遭雷击一般,身子弹起,扑向李沨,摇着李沨的胳膊,失声喊叫:“子川!你什么时候醒的,太好了!”又是用力一揽,将李沨紧紧抱住。李沨不耐烦,本要挣开,却见谢芷眼角居然挂着泪花,李沨任由他热情送抱,平静问:“你救了我?”谢芷显然没在亭,此时已放开对李沨的束缚,将李沨上下打量,自顾问着:“伤口疼不疼?大夫缝了好多针。”李沨耐心回:“不疼。”谢芷这才安静下来,坐在床旁问:“你知道是谁要伤害你吗?”李沨没有回答,反倒凝视着谢芷,低声问:“你背我出巷?”谢芷点头,“嗯嗯,你流了好多血,我吓死啦,就连我的外衣也染到,怎么洗都洗不掉。”谢芷低头搓手,“我背不动你,勉强背到巷口,是别人背你到医馆。”   竟真是你救了我。   李沨愕然,但他并未流于言表,而是默然,目光勾勾盯着谢芷瘦消的身体。谢芷被看得不好意思,挠挠头说:“你刚醒来,我去叫大夫。”溜走了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第八章(上)   丁靖出现在医馆时,李沨正在喝药,谢芷像个书童般侍立在一旁,丁靖没理会谢芷,快步上前说道:“昨夜为何径自离开?”他第一句话,竟不是问:“到底是何人伤你。”多奇怪。其实不奇怪,在丁靖看来,李沨的一些危险遭遇,都是自寻的。譬如,当初文佩要跟他们到溪山书院就读,李沨就该退出,躲避;抵达书院后,发现斋房暂时得两人住一间,文佩提出要和李沨一起住,李沨更应该拒绝。这人对自己的事,也总是冷眼旁观,该说他是狂傲自信呢,还是太过麻木?   对于丁靖的质问,李沨咕噜喝药,头也没抬。谢芷搬来张椅子给丁靖,丁靖坐下,拱手:“谢芷,都是你在照顾他吧,我来守会,你去休息吧。”这是支走谢芷的客套话,谢芷听不出来,回道:“我不累。”   李沨将空碗递给谢芷,难得致谢:“有劳。”他说出这二字,可真是把丁靖唬得目瞪口呆。和李沨结识有六七年之久,何曾听过他跟人表示过谢意,这二字更是第一次听到。   然而,谢芷也只是嘴角微扬,丝毫不吃惊,显然,李沨这二字“有劳”应该对谢芷不只说过一次。   谢芷外出,丁靖乘这个时机,起身侧身向李沨,急切道:“先被下毒,后遭人刀砍,再下一回该是什么?子川回去苏州,何故一定要待在杭州?”   为何要以身试险?   李沨皱眉,丁靖是他的朋友,即使不是知心朋友,但这人绝非外人,可是自己并不想告诉他,他来杭州的目的。   他确实不是为了求学而来杭州,拜在溪山山长门下。   “并非文家所派的人,也非李家所为,亦不是林家之人,和积怨无关。”   一字字说出,李沨不得不说。   丁靖落座,摇头喃语:“你到底有多招人憎恨?”   不对,自从李沨来到李家,对他恨之入骨的人就不少,不说主母文氏,就是李家那些亲戚,也总想将李沨逐出家门,可谓无所不用其极,何况他的异母妹妹又嫁了个“好郎君”——林郎,终日在盘算李家的田宅,这样算起来,仇人没有二十位位,也有十八九。   贪婪与嫉恨真能将人化为鬼。   想想,若是自己处在李沨这样的处境上,只怕得被逼得发疯发狂。丁靖这样想着,对上李沨那张时常冰冷的脸,叹息道:“那回头我把李兴,李德儿放出,真不管他们的事。”   丁靖之所以没立即来医馆探看李沨,在于他听说李沨受伤,而他的书童不见,先带人去逮书童。   “我差遣他们去四方书轩购书,因此不在身边。”   李沨实在觉得丁靖对这俩书童成见太深,他们虽然是李家安插在他身边的人,但是说这两人有胆子袭击他,那是笑话。   “和他们也没有关系,那到底是谁?”   丁靖深信李沨一定知道是被谁袭击,受人暗慕,或许无知无觉,可遭人憎恨,必有缘故。   对于丁靖的质问,李沨难以做到不理会,丁靖是个极具耐心的人,不会善罢甘休。   “我来杭州,是为见一位故人。”   李沨低头若有所思,他的声音不似往常般冷漠,而是带着忧伤。      孟然站在残败的石桥前若有所思,桥下死水污浊,臭气扑鼻,小青欲举袖捂鼻,又见孟然不为所动,只得放下,主人家都不嫌臭,身为下人不好作态。   “公子,这里能有什么稀奇东西?”   把臭水渠两岸的破旧民居扫过,身侧不时有酒鬼走卒虔婆擦肩,更有不少站在户外浓抹艳妆的女子,这儿,怎么看都不是好去处。   “小青,我也纳闷儿,如此污浊之处,他一位深衣士子来此做什?”   摸摸下巴,孟然蹲下身,似乎被脚下的什么东西吸引住。小青本好奇自家公子口中的“他”是谁,低头就见孟然用手指在泥土上蹭了蹭,还放进嘴里,吓得惊呼:“公子?”孟然抬头微笑,悠悠说着:“之前寻觅不见血迹,只因人来人往,践踏尘掩,桥旁倒是有好几处血迹,血流得不少,他要不是在此被砍,便是受伤后在此停歇过。”   小青低头一看,惊得倒退好几步,脚下果然有好几处殷红的痕迹,看那颜色像血。   先前不知道到这里做什么,此时小青已知道,他家公子好管闲事的毛病又犯了。   “公子,这里不是什么善地,我们回去吧。”   小青实在一刻钟也不想再此待了,能把那位结实阴鸷的李公子砍得半死,得是什么样的狠人,而那些人说不定就住这里。   “李子川啊,李子川,你到底来此做什么?”   孟然先前有一些猜测,到此全被推翻,这样的地方,和李沨实在风马牛不相及。   叹息声刚落,就听身后传来女子轻灵的声音,回头一看,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子笑盈盈而来,颇有姿色,“公子这身打扮,如何竟到这里来?”说着就要挽孟然的手,小青脸皮薄,耳根涨红,躲在一旁。   “你唤什么名字,可是在桥旁住?”   孟然悠然抓住女子探来的红酥手,另一只手已搂上对方腰肢,女子咯咯笑,身后小青惊慌失措。   “都唤我翠娘,小舍就在桥旁,公子过来坐坐,喝酒听曲。”   女子受惊若宠,热情地将孟然往院门带,小青战战兢兢跟随在身后。   小青是正经人家的孩子,平日就听闻土娼不干净,容易染病,何况别看他家公子一身士子打扮,可身上只有几个铜板,到时还不被人打出来。   院子十分窄小,进的房间亦是昏暗。翠娘把窗户推开,自言自语:“爹今日不在,这是萍儿的房间,比我那房宽敞。”   孟然见房中简陋,几乎就是一榻一被,再无其他,上榻而坐,执住翠娘的手问:“这儿前夜才有人遇袭,那人可也是书院的学生,你如何不怕我?”   好歹自己也是玉树临风一书生——至于囊中羞涩外人不知,何以站在桥旁那么久,无数站门的土娼竟都无视,偏偏有这么位女子上前来招揽。   翠娘摇头,起身掩门,低声问:“李公子伤得怎样?”      丁靖离去,谢芷才进门,也不知道李沨与丁靖谈的话,他是否听见。李沨坐在床上,背向谢芷,侧身翻看大夫的医书,谢芷蹑手蹑脚,将一件干净袄衣,放在衣架上,转身悄悄要离去,李沨把书一搁,回头说:“怎么不见正月?”从他醒来就不见正月,一直都是谢芷在看照他。“他去书院取我更换的衣物。”谢芷抱着李沨的血衣,端端正正回话。要知道李沨的两位书童被丁靖送官,李沨没人照顾,谢芷本着李沨以往帮过他,且是他救了李沨的命,就决定留在医馆看护李沨。   “你等燃之到来,就一起回书院去,不必担心,会有人服侍我。”   如果丁靖还在,听到李沨如此温和的话语,大概又要瞠目结舌。   “这些衣物,哪来的?”   虽然李沨看都没看衣架,但显然他说的是衣架上的衣物。   “你那套血衣,燃之说不能洗,我收起,又想你没有御寒的衣物,就找大夫借来一件。”   谢芷和李沨在一起时,不像个话痨,越发显得谨慎,也不知道是否受李沨性子的影响。   听到这话,李沨没再说什么,躺回床,继续侧身读阅。谢芷乖巧离去,将房门掩上。   许久,房中才传来李沨嚅嗫声:“谢小白。。。。。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第八章(下)   谢小白歪坐在医馆的门槛上,手里捧只碗,如果不是他一身书生的打扮,过往的路人还不当他是位乞丐,抛几个铜板予他。天近黄昏,孟然仍未回来,也不知道他上哪去。身旁,敏哥儿望着袅袅腾空的水雾,停下手中的扇子,抬头看,正见谢芷一幅呆头呆脑的模样。   “药煎好啦。”   “这帖服下,夜里没有了吗?”   谢芷回神,立即起身将碗递给敏哥儿,细心询问。   “夜里还有一帖,谢公子,我实在忙不过来,你能不能。。。。。。”   敏哥儿目光落在地上六只沸腾的药壶,眉头皱起,他是医馆的学徒,一天要煎数十服药呢,哪还有时间照顾李沨。   “没事,夜里那帖,我来煎。”   谢芷心里倒是没有埋怨丁靖这位李沨的好友,一闪就没影,也没支个使唤的人过来。   敏哥儿将药倒好,递与谢芷,谢芷慌乱接过,烫得他又把碗搁地上,敏哥儿一脸漠然。   谢芷可不是医馆的学徒,他扯动袖子,贴着碗沿,才将这碗热腾腾的汤药端进屋。   屋内,李沨仍是背门阅读的姿势,谢芷以为他睡着,将碗轻放,探身一看,李沨已觉察,转过身来,神色自如说:“药放着,我等会喝。”谢芷心想,一整天就这样躺在床上翻一本破旧的医书,想来李沨也无聊得很。   “孟然还没回来吗?”   见谢芷立一旁,没有离去的意思,李沨起身,望着那碗药。   “天快黑了,他也不知道和小青去哪里。”   话语里饱含关切,真情流露。   李沨顿了一下,伸手去执碗,手指被烫得缩回,心里懊恼自己心急。   对于话语一向不多的李沨,谢芷往往自讨没趣,他静静退出,又去门口守候,等孟然。   也难怪谢芷担心孟然,他知道孟然这年底比他还穷,身上只有几个铜板,在外头吃用要花费,不比书院,也不知道他上哪去。      夜幕降临,孟然和小青前来医馆,此时,李沨的榻旁已有丁靖,外加一位豆蔻女子,女子模样算不上多秀丽,但也端正温润,不知丁靖打哪找来的女婢。李沨面无表情,那位女婢正在帮他擦身。   “子安,你可真够朋友。”   孟然调侃的可不是丁靖,不过李沨没理会他。   “孟燃之,你晚上有宿处吗?”   丁靖是个严肃的人,只是问起重要的事情。   “和小芷一样,住僧房。”   孟然说起“小芷”,左看看右看看,奇怪,他进来时,没见到谢芷。   “他在厨房煎药。” 李沨回答他的疑惑。   “你让他去煎药?!”   孟然生气,他知道谢芷性情好,可是李沨也不能当他是下人差遣,好歹谢芷平日也是有人伺候的。   李沨对上孟然的指责,没有辩解,反倒是丁靖圆场说:“医馆里人手不足,因此我才去借来这么位女子使唤。”   孟然不再说什么,独自前往厨房。      丁靖来了又走,留下那位沉默寡言的女婢,待谢芷煎好药,女婢一勺勺喂李沨喝药。李沨平日就不喜欢人照顾,何况还是喂药,不过这位女婢,他知道丁靖打哪“借”的,可是会禀告主人他的情况。   一碗药喂完,李沨下命令:“你出去吧。”女婢很听话的下去,此时,房中仅剩孟然和谢芷。   孟然先开的口:“我和小芷就此别过。”谢芷站在孟然身旁,一幅温顺的模样。李沨没来由地感到不悦,“夜晚上山不便吧?”孟然回:“明早上山。”谢芷上前作揖:“子川兄,你安心养病。”李沨目光落在谢芷身上,看到谢芷脸上木炭留下的痕迹及扎起的袖子下,那双黑污的手——显然生炉子时,手拿木炭留下炭灰,又不小心用手擦脸留下痕迹。   眼看孟然带着谢芷转身离去,李沨出声:“孟燃之,你没有话想问我吗?”   不能让孟然就这样离去,他的衣服沾满灰尘,身上带着低廉的香味,那种地方特有的香味。   孟然回头,微微一笑:“李子川,我想日后也都不见了。”深深一鞠,转身离去,这回再没回过头,包括谢芷。   确实,已经是年底,再过月余,学子就纷纷离开书院回家,李沨伤成这样,自然不可能回书院收拾行囊,也没有再与孟然或谢芷碰面的机会。      在厨房,谢芷扇着炉子,静静听孟然的“奇遇”,孟然在那样的一条街上,遇到了一位叫翠娘的娼女,翠娘认识李沨,因为李沨曾去那里“过夜”,可对象并非是她,而是那位叫萍儿的女子。李沨遇袭那日,算是第二遭到那里找萍儿,萍儿不在,待李沨出门,突然冲来一位老汉,挥刀砍李沨,住那的人,都认识老汉,因此没人搭救李沨。   那老汉叫曾龟,就是萍儿与翠娘的“爹”,据说年轻时是练家子,很有些本事。   曾龟从几年前,就在断桥那赁下两套房子,养着三四位年轻女子,有自愿来依附的,也有买来的,萍儿便是买来的。   翠娘猜测李沨不是嫖客,而是到这儿寻人,只是他惹毛曾龟。   砍伤李沨后,曾龟带着萍儿离开住所,不知去哪里。萍儿年轻貌美,是棵摇钱树。   按翠娘说法,萍儿那是书契买来的,就是官府要来夺人,也毫无办法,何况李公子只是手无寸铁的一介书生。   “因为‘狎妓’而滋事,遭砍伤,就这罪名,李子川就得被山长赶下山,也难怪他醒来后什么也没交代。”   孟然把头摇了又摇,李沨这人,就像一口永远开不完的箱子,打开一把锁,以为就能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,谁知箱子里装着的是另一口带锁的箱子。   “小芷,我们也该回去书馆,这样的事,他即不愿他人插手,我们最好不予理会。”   谢芷沉默许久,想起每次进去照顾李沨,对上的大多是他侧身背对的模样,他无聊得把一本破医书翻来翻去,却也不肯跟他多说一句话。孟然说的不错,李沨并不当他们朋友,也不信任他们。   心里虽有感伤,却又觉得理所当然,毕竟李子川就是这样的人。      那时谢芷脚已经迈出门槛,半个身子还在迟疑,孟然怕他坏事,拉住他的手将人往外拽,这个动作他做得很隐匿,李沨没有留意,他的目光落在谢芷正在离去的瘦削背影,脑中回味孟然那句:“李子川,我想日后也都不见了”。   对李沨而言,见一个人有何难,又非在深宫大院,然而人与人之间的缘分,可遇不可求,一旦错过,永远错失。   孟燃之,你真是个好管闲事的人。   还记得在五步亭时,孟然问李沨,他和谢芷是否“不堪为友。”李沨并不觉得孟然与谢芷不值得去交朋友,而是他觉得他不需要朋友,他自己的事情,自己解决,何曾需要他人。   只是,那个正在离去,仅留下背影的人,在这间房中,也曾抱住自己,眼角噙泪,他那么担心,那么在意。   “站住。”   这两字从喉咙中喊出,不大不小,分外清晰。   孟然的嘴角滑过一个狡黠的笑,而谢芷的身子微微颤抖,不觉用力抓住孟然的袖子,孟然丢了个镇定的眼神予他,两人齐刷刷回头,看向李沨。   李沨坐在床上,姿势与之前并不二样,他的模样似愠怒又像懊恼,他也许即生气孟然的狡猾,又恼怒自己的妥协也未必。   “洗耳恭听。”   孟然上前一步,居然还行了礼。   谢芷立在一旁,很安静,眼神认真而诚恳,但他的手绞在一起,透露他内心的不安,他害怕听到不想听的话语,属于李沨的秘密。   秘密,人的秘密大多都见不得光。   不,李子川不是坏人,不该是。   对于孟然得意的样子,李沨十分不悦,如果不是之前回想起孟然在五步亭时苦恼说着:“子川可是视我与小芷不堪为友?”的神态,及此时谢芷那认真的眼神,他或许又噤口。   “孟燃之,你到底想打探什么?”   打探什么?孟然想从李沨那里知道的事情可多了,他最想知道的是关于文佩的事情,但他隐隐觉得把李沨严刑拷打,他也不会说,还是问该问的吧。   “为何去朱红残桥?你在那边想找谁?”   孟然其实心里有猜测,但还是希望李沨能亲口说。   “谢芷,我想你已与孟燃之说过我的身世了吧?”   李沨的目光落在谢芷身上,他的眼神并无指责,很平淡,然而他这句话,令谢芷心中愧疚,他对李沨沉重点头,他确实说了。   “那么,你怎么猜想呢?我去哪里做什么?”   这是问孟然的话,带着愠意。   孟然对上李沨的眼睛,他想自己或许有些过头,换他是李沨,他也不乐意说,于是默然。   “我有个同母的妹子被卖到那里,本想以三十两赎回,可惜未遂。”   李沨讨厌看到别人谈起或听到他过往,或鄙夷或同情的眼神,但他在孟然眼里没有看到,谢芷眼中也未有,谢芷对绞的手放下,倒像是舒口气。   “为何不跟官家明说?”   孟然不吃惊李沨的话,李沨的话只是印证他的猜测之一。   “也对,你定是私下与你母家往来,不便被人知晓。”   孟然把头一拍,心想自己一激动竟说胡话。   李沨没什么表态,眉头都没挑一下,他有个丁靖这样的朋友,不差再有个什么都知道的孟然。   “然而他既然刺伤你,必然逃离,如无官差快手去跑腿动嘴子,恐怕难于获知他的行踪。”   不报官,人海茫茫到哪去寻找?   李沨默然对着孟然,本以为他又噤口不言,意外地,他眉脚一抬,沉稳说:“我知道上哪找,何况子安已托人去寻。”   丁子安,以往就知道不简单,看来果然是官宦人家,上头有人就是不一样啊。   “丁靖在杭州哪来的关系?”   李沨摇了摇头,想起在这房中被丁靖逼问的情景,他本不想受人恩情,只是丁靖太难缠。   “他兄长在此地任职知府。”   李沨这句话,连一直静静倾听的谢芷都惊呼出声,丁靖从未提过,丁点都没提过。   小芷,你看吧,我们这种卖饼卖纸人家出的娃,上什么书院读书嘛。   孟然在心中自我调侃。   丁靖入书院时,众人只知道丁靖的他爹曾任职于南京,那是个无权无钱的闲职,大家便也没放在心上。   “太好了,那你妹子肯定能找回来!”   谢芷很高兴,原来丁靖居然有个杭州知府哥哥,这样不仅砍伤李沨的人手到擒来,就是李沨的妹妹也能早日脱离苦海。   “如果是契卖的话。。。。。。也还是需要银子赎。”   孟然摸摸下巴,他不认为事情如此简单,知府大人不会慷慨到连这银子都垫吧?   “二百两。”李沨说出曾龟索要的银子数目,当时不过是七八两卖予他,不过养了八年,竟狮子大开口。   谢芷咋舌,他和孟然把全身抖遍,都未必有一两银子。   “如果姿容出众,又精通丝弦,又粗懂诗文,正直豆蔻年华,日后千金都在她身上,那杀千刀的龟公怎肯轻易拱手予人。”   孟然虽然不混迹烟花柳巷,倒也有耳闻贵家公子在此类地方可是分外的慷慨。   谢芷黯然,他也曾耳闻□□赎身,那得等到明日黄花之时,虔婆龟公才肯放人,这位李沨的妹子,想必也就十三四岁,正将挣钱的时候,确实赎身不易。   “子川,你想必逼迫曾龟,否则买卖不成,他又何必砍你,他难道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不成?”   孟然深信李沨的性情容易招惹是非,但是就算这英俊不凡一向面无表情充泥塑的家伙多招人恨,也不该几句不合就差点被人砍死啊。   李沨挑动眉头,他知道孟然聪明,却没想他竟花费心思去调查,从他这些问话,就知道他亲自去过朱红残桥,说不定还见过翠娘。   “我听闻他早年在太仓犯过人命案,拿此做威吓而已。”   李沨说得云淡风轻。   孟然扶额,果然是自找的,狗急还跳墙呢,早年杀过人的亡命之徒,你也去威吓,该说你太自傲还是太心急?   谢芷默然,他亲眼见过,当初两句话就将留程主仆说得脸色青白,只差没跪地求饶的李沨,在恼怒之下,撂的狠话可想而知。   “即是如此,你好好养伤,说不定明日丁靖那边就有好消息。”   问也问了,他也说了,对待伤患,还能怎么着,孟然作揖,准备离开。   “子川,谢谢你没把我和燃之当外人。”   谢芷把身子长躬,端正行了个礼,他抬起头,满脸的微笑。   李沨颔首,他曾拒绝与这两人成为朋友,在于他不需要他人的协助,甚至也不需要他人的善意。   “多谢关心。”   这话里有诚挚,不是敷衍,何况李沨从不言谢。   谢芷听在心里暖洋洋,孟然也惊诧地笑了,李沨还是老样子,说完这话,又是一脸漠然,只是他的目光有意无意总是落在谢芷身上,孟然难得诧异。      “没想到子川竟然肯说。”两人回入宿的寺庙路上,谢芷还在回想适才的事。   “他不肯说的话,以后可就没你照顾了。”孟然笑得意味深长。   谢芷挠头,喃语:“他即是不说,我回书院后,也还会过来看他啊。”同斋受伤,肯定要多关心,何况李沨以前帮过自己,两人也算是朋友——即使李沨曾不想要自己这个朋友。   “小芷,你就是不死心。不过说来人间的情,可是稍纵即逝,抓不住,便从指间流逝,同席之谊也好,同枕之缘也好,均是如此。”   孟然望望天上的月亮,似有所思,清风起,吹动他的巾脚。   “燃之,有时,你也会想起子玉吧。”   谢芷低语。他只觉得孟然这番感慨,似有所指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九章   在谢芷和孟然返回书院后,李德儿和李兴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来到医馆见李沨,确切地说是被丁靖与两位官差赶进来,两人齐刷刷跪在李沨榻前,指天为誓,声称绝无害李沨之心。“既是如此,当时见官差又为何心虚想逃?”丁靖颇有派头,拉过一张椅子反向而坐,逼视这两人。两人支支吾吾,李兴先开的口,“自然是害害怕。”丁靖厉声喝道:“若不是心里有鬼,怕个什么?老实交代,李家主母是不是指使过你们?”李德儿垂头哀求:“主母虽有吩咐日夜监看,但是我与李兴并无害公子的心,昨夜真不是我们伤了我家公子啊,真得不是。”   有些事,早已知道,只是未曾想过会亲耳听到。   榻上的李沨平静如潭水,波澜不惊,他抬手示意丁靖不必再质问,这两人是愚昧无胆的下人,受人指使,并非罪首,不用深究。   “子川,你不可再姑息,这两人背主罪当杖责,若是不杖责,也当逐走。”   丁靖不认同李沨的隐忍,如果换是自己日夜被人监视,一举一动都被告知与仇家,只怕连杀人的心都有了。   李兴与李德儿一并抬头,愕然看向丁靖,之前以为要把牢底坐穿——被当成砍伤李沨的罪首,何况丁靖也说过李沨如果有三长两短就拿他们抵命,什么时候,换成了杖责和逐走了?   “你们二人都回去,一路盘缠我会给予。”   李沨虽然不认同丁靖的作法,但也不觉得这是坏方法,这两人他早晚要打发回苏州,早晚文氏都得恼羞成怒一番。   “公子,我们真的没想害你啊。”   李兴和李德儿似有不舍,跪在地上恳求。   “再废话就回牢里去。”   丁靖放话,他这一喝,使得李兴和李德儿从地上滚起,缩在一旁,再不敢做声。   像李沨这样在乡里享有才名的人,似乎谁都相信他日后有高中的一天,所谓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,李兴和李德儿书童当不成,确实可惜,更别提回苏州去连李家仆人恐怕也没得当。   官差很快押走李兴和李德儿,房中只剩丁靖和李沨,丁靖再无适才的狠厉模样,恢复常貌,静静坐在李沨榻前。李沨见他沉寂,心里已知晓几分,“我伤好后,自有办法。”丁靖摇头:“子川,九年的养育之恩,或许真他娘的值个百八十两,然而那曾龟本是剥刻阴险的歹人,你那妹子何以如此糊涂,竟不肯脱离。”李沨手支在丁靖所坐的椅背上,他想借力起身,丁靖很快制止他,“你现在能做什么?”李沨一把揪住丁靖的袖子,冷冷说:“我回答你的困惑,因为那混账东西不是滥赌就是毒打妻女,饥寒交迫,棍棒相加,被卖掉后至少有吃有穿,兴许曾龟还未必打过她。”丁靖从李沨眼里看到了哀痛与愤怒,在很多年前,丁靖在私塾认识李沨时,也曾被这样的眼神所摄住,那时候李沨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。   像女儿一样养育吗?天大的玩笑,只不过是当棵摇钱树一样浇水施肥。   丁靖不是孟然,他不爱管闲事,唯有实在看不过不得以才会出手,他从小被教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甚至觉得丑恶的东西未必丑恶,光彩之下必有阴暗,正如正人君子也可以是伪君子,他周身就见过不少,然而李沨有时还是会激发他的正义感,让他觉得自己还没彻底像个丁家人。   “为何不说?你怎么可以放任她们不管?”   “为何?”   李沨嘴角挂着一丝自嘲,李家为了不让他与生母联系,一直不肯告诉李沨生母去处,而多年来,李沨在李家每支一两银都得登记在帐簿上,正是他多了心眼,身边才攒着二三十两银。   丁家人都是什么人,李沨清楚,丁靖即是想帮他也心有余而力不足。   曾在心里暗暗发誓,等他考取了功名,等他有了名禄,等到那一天,那一天,之前所有的折辱、误解、磨难都算不上什么。   “他砍伤你,得在牢里待几年,会有办法。”   平淡的口吻,再无适才的激动。   “放了他吧。”李沨疲惫的话语。   在当时,走进朱红断桥,与曾龟争执时,他便做错了,即使他很少做错事情。      书院年底休课,学子们纷纷回家,有些路途遥远的,甚至在休课告示贴出前,已先行离去。孟然和谢芷可算最后一批离开,他们家都在本地,回家不过是半日的路程。在结伴归去前,二人都去医馆和李沨辞别。   他们还未进入医馆,就见在门口煎药的敏哥儿对他们使眼色,敏哥儿低声说:“你们走后,来了两位凶神恶煞的爷爷,只怕你们见不到李公子了。”谢芷慌张,忙问:“那子川人还好吗?见不到可怎么办。”孟然不以为然,“掐指一算,李沨的家人也该到了,小芷,我们自然要去会会。”   确实李沨受伤的消息已传回李宅,之前他遭毒杀未遂的消息,没传到李老爷耳中——两位仆人只负责跟文氏主母报信,而文氏自然乐意看到李沨被人解决掉。这回去李家报信的人,想必是山长派去的,告知对象便是李老爷。   李老爷未必多疼惜这个小儿子,不过他也别无选择,这是他唯一的子嗣,绝他子嗣,简直是要断他命根,他自然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。   在收到通告当日,李老爷就派出两个人,一位是李沨的堂哥李政,一位是李家的老仆李贵。   两人一抵达杭州,不仅把丁靖安排在李沨身边的女婢赶走,连丁靖都没给过好脸色,自然也不允许其他人接近李沨。   孟然进院子,还未接近李沨居住的房间,一位老头子便已走出来,拦在路中,“私家院子,怎能直闯。”,孟然讪笑,“这本是赵大夫家的宅子,我往日来过,何曾见过你这么个人。”老头子把孟然打量,哼道:“我家员外赁下这院子,打哪来的穷酸秀才,还不滚出去!”谢芷进院时,本是战战兢兢,到此时,却是怒向胆边生,上前一步,大叫:“子川!你还活着吗?你们把子川怎么了!”   原本李沨居住的房间房门紧闭,看护者是这么个老混账,又不准人探视,谁都知道李家人对李沨没安好心,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趁李沨受伤时下狠手,或是虐待李沨。   孟然先是对谢芷的举止吃惊,随后脸露窃笑,小芷的直肠子有时候也派得上用场,这不,老头脸都绿了,而紧闭的门也伊啊被打开,开门的是位白脸后生,衣着好,皮相好,唯有一对细长眼睛,刻薄尖锐。   “这是什么地方,也容你这只小毛猴在这里撒泼。”   一字一字,都从齿缝里挤出。   “愚弟年幼胡语,莫见怪,我乃溪山书院的学子,受山长所托来见子川,还望通融。”   孟然上前拱手,还拉着谢芷,让他鞠躬。   既然是山长派来的学子,如果进不得这院子,那难免会去跟山长说什么,而山长又会和李老爷说些什么。   白脸后生往后退,让道,孟然与谢芷立即进入。   谢芷第一个跑在前,往里屋闯,见到躺在床上悠然看书的李沨,悬起的心才落下。   “子川,你还好吗?”   “没什么不好。”李沨搁下书,看着谢芷,又看看孟然。   “今日,该是来辞行的吧?”李沨见到二人,显然很高兴,自顾说着话。   “正是,子川什么时候归去?”   孟然拉张椅子坐下,谢芷一直立在李沨身侧。   “我脚伤未愈,只怕还得十天半月,才好动身。”李沨以往不是个话多的人,他与孟然,谢芷一问一答,都显示他当这两人为朋友。   “那。。。。。。”谢芷瞅见白脸书生走出寝室,老仆在院子里唤叫,似乎有什么事,赶紧问:“这两人是谁?看着不像好人,子川不要留在这里。”   谢芷想,丁靖的哥哥在本地当官,所以丁靖此时住在兄长府中,按说以丁靖和李沨的交情,李沨住到丁靖哥哥府中养病也未尝不可。   “我自有法子,放心。”   李沨握了下谢芷的手,他在屋内就听到谢芷那一声大喝,他了解谢芷的性情,本不是个敢出头的人。   “早日脱身吧,金麟岂是池中物。”   孟然说得意味深长,他所指的只怕是明年开春的院试,与及之后的事。   李沨没有表态,用手扣扣书本,谢芷敏锐回头,白脸书生已往里边走来。   “山长不过是担心你的病情,还说过两日会亲自下来一趟,子川好生养病。”   孟然话语一转,一本正经,说着子虚乌有之事。他这话其实也是在威胁这两人,山长会亲自过来探看,你们最好放聪明点,别想动李沨一根头发。   “代我谢过山长。”李沨拱手致谢。   谢芷见这讨厌的家伙又进来监听,心里烦乱,他还没怎么跟李沨说话呢,现在却是再说不得。   “那我们明年初春见。”   孟然起立躬身,谢芷不情不愿,也跟着躬身。   两人就要退出房间,身后李沨说道:“好,燃之,谢芷,明年初春见。”   谢芷回头,动情应声:“一定。”   李沨这话,乃是要谢芷明年初春也去参加院试。谢芷原本没这个勇气,但是既然承诺李沨,谢芷就会参加。      谢芷和孟然家只隔条街,两家的商铺又在同一条街上,两人每日都会相遇。孟然卖饼,谢芷看纸铺,哪还有什么时间读书。   按说谢老爷本来舍不得让谢芷去纸铺里帮忙,毕竟他这宝贝儿子,可是书生,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年底,纸铺里生意好,卖红纸卖对联卖门神卖金纸,店里没有其他伙计,忙不过来。   做为纯正的书生,谢芷自然不会做买卖,纸铺里的黄掌柜招呼客人,伙计谢芷在一旁裁红纸,把红纸裁成一沓沓,以便出售。裁纸刀谢芷拿不习惯,动作很慢,很细致,生怕裁不平整,他做事情倒是细心。一位老妇人来买门神,见到含金汤匙出生的谢芷在干小厮的伙,表情夸张说:“哎呀,这不是谢家的小公子吗?”谢芷抬头尴尬笑笑。   他不像孟然,把袖子一扎,站在店门口热情招揽客人,他脸皮薄。以往还不爱到纸铺里走动,而这回过来帮忙,却是谢芷自己提出,出外求学一年,他显然有所长进。   家境未败落时,谢老爷吃喝嫖赌,谢芷被群仆人围在身边,像太子般伺候,谁想有今日呢。   谢家现今主要的收入在纸铺,另有几亩薄田租给户人家,谢芷没有算过,而今家里每年的收入是多少,但也知道入不敷出,这次回来,家中的贵重物品,又少去几样,想来都当成银两,吃用掉。   说来,谢老爷平日大手大脚惯了,不晓得省吃俭用,而谢老爷还有个妾,却是在谢家最鼎盛时买来,叫平娘。谢家败落后,平娘几乎每日都要闹一闹,嫌饭菜不好嫌衣服陈旧。平娘貌美年轻,何况还生了个儿子,在家中颇有地位。   谢茂今年八岁,已入私塾,终日打扮得像个粉娃娃。   “黄叔,红纸剩得不多,不知道年底够不够卖。”   午时,店里没什么顾客,谢芷走至柜台,跟正在敲算盘的黄掌柜聊天。   “明儿我要去进货,店里看是要打烊,还是小公子你看着。”   黄叔专注于算盘,没有抬过头。   帮了几天忙,店里物品的价格,谢芷大抵知道,难在他没做过买卖,不懂得招呼客人。   谢芷低头沉思,正是矛盾之时,听到身后一声:“哥,吃饭啦。”   回过头,谢茂背着挎包,穿着身鲜艳童衣站在店门口。   书院已休课,书塾却还在上课,谢茂每日上下学,要经过这条街,由此放学时,会过来找谢芷。   虽然不同母,可家里也没有其他兄弟,谢芷和谢茂倒是走得很近。   听到这一声叫唤,黄掌柜抬头,瞥眼谢茂,又专注于手头。平娘坏名声在外,也难怪和谢家亲近的黄掌柜,不喜欢谢茂,觉得谢芷吃亏,为谢芷抱不平。   俩兄弟拉手走出街,一高一矮,路过孟家饼铺,孟然仍忙得像只陀螺,无暇顾及其他,谢芷看着络络不绝的顾客,摇头低喃:“这样忙,晚上哪还有空读书。”   “孟二哥!”   谢茂大声挥手招呼,毕竟是小孩子,想什么做什么。   孟然回头对谢芷,谢茂笑笑,又继续忙碌。      回到家中,饭菜摆上桌,只有父子三人落座,平娘说是头疼,卧在床,想是又在闹别扭。   “阿芷,你在纸铺忙碌大半天,辛苦辛苦。”   谢老爷给大儿子夹肉,招呼吃喝。   “爹,我读书也很辛苦呢。”   “小茂近来也懂事,是得奖励。”   谢茂撒娇,谢老爷赶紧又夹块肉递去。   餐桌上只要没平娘,父子三人,总是和乐融融。   饭后,支走谢茂,谢老爷将谢芷拉进书房,从怀里摸出绸手帕,打开,里边有几块碎银,约三两。   “阿芷,这些银两给你添置衣物,何况明春要考试,也要花费。”   谢老爷把银子塞给谢芷,他也是从正月那,才知道谢芷在书院过得很艰难,懊悔自己没多寄银子。   “爹,这是田租吧?”   谢芷迟疑,不敢收。   家产已不多,也是老爹在打理,但是平娘样样要过问,生怕谢老爷在私下把财物偷予谢芷,那她母子不是要吃大亏。   “不是,家里有钱用,你穿的都是旧衣服,得去做两套,我们家怎么说也还是体面人家,怎能让人笑话。”   谢老爷好面子,何况也不忍心儿子穿得像个破落户。   有时,谢芷很同情老爹,自从家道败落后,以往走动的权贵一步都没踏进门,那些曾经殷勤讨好的邻里,现在都是一副恶相,世态炎凉啊。      第二日,谢芷进入衣铺,拿出一两,做两套新衣服,自然不是什么丝啊绸的,暖和合身就行,又用一两银做件时兴的风衣,就这样,不过剩着几钱而已。   钱是如此好花,却是如此难挣。   揣着所剩无己的银两,谢芷前往纸铺,时候还早,他拆门板营业,没有帮手,自己一人,搬动一块又一块沉重木板,累得气喘吁吁。   谢茂上学,路过纸铺,见老哥在搬动门板,过来帮忙。他是个孩子,自然出不了什么力气。   “哥,我今天不去上学,帮你好不好?”   最后一块木板搁置好,谢芷抹汗,谢茂站在一旁,汪汪两只大眼睛对着谢芷。   “不行不行,还不快去,要迟到了。”   谢芷推着谢茂出店门,谢茂悻悻不乐,但也只得离去。   目送弟弟走远,谢芷落座柜台,把柜台上的东西整理,翻起账簿,摆正算盘,托腮看向街外。   这一日,没几位顾客,做成六七单生意,收入二三十文。即将关铺时,进来一位乡绅打扮的男子,把店里的货物这里看看那里瞧瞧,谢芷跟在他身旁,纳闷他想买什么。   “这位客官,可是要灯?”   见他目光最终落在一对宫灯上,谢芷连忙问道。   乡绅回头,打量起谢芷,他模样严苛,可对上谢芷,眼睛眯起,竟笑了,说着:“你是谢家大公子吧?”   谢芷恭敬应声:“是是,先生是?”   “几年不见,没想也长成大人了,不错不错。”   乡绅把手中的扇子一拍,连道两声不错。   谢芷吓得起鸡皮疙瘩,光天化日,这怪老头到底想做什么?   “听说你在书院里读书?哪家书院啊?”   “溪山。”   “溪山,山长与我也有几分交情啊。”   “明年可要参加院试?”   “有。。。。。。。有此打算。”   “甚好甚好。”   乡绅乐呵呵摇着扇子,丢下这句话,竟径自出店铺。   谢芷目瞪口呆,始终没想明白这人是来做什么。      午时,孟然提包饼过来,坐在谢芷柜台前,听谢芷提起这件事,孟然边听边笑,拍谢芷肩膀:“小芷,你桃花运来了。”“怎说?”孟然打个哈欠,他双眼血丝,这几日大概忙得没什么时间睡觉。“那老头子肯定是来相女婿。”   也对,当地习俗,大凡有些长进相貌好的读书人,年级小小就会有人家来提亲。   “不过,看他的意思,你要明年院试通过,就有十成机会。”   孟然已明了这位精明老头子的心中算盘,自己不也是院试通过,就可能要成亲。   “谁知道他女儿是圆是扁。”   谢芷不以为然,对他而言,成亲那是多遥远的事情,何况他院试能不能通过,只有天知道。   “也是,你要下回再遇到他,记得问人名姓,说不定时是门好亲事。”   在孟然看来谢芷家饿死的骆驼比马大,还有些家底,所以清贫人家,不敢到他家提亲,对方想必也有些身家,甚至可能来头不小,看小芷的造化。   “燃之,我才十六,再两年也不迟。”   “明年你可就十七。”   谢芷心里大概还未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,童年总是很短暂,残酷的成年生活,就来了。   翻开孟然带来的饼糕,热气腾腾,谢芷拿起一个,狠狠咬上一口,嘀咕:“反正我考不进,东床快婿没我份。”   孟然恨恨瞪谢芷一眼,把他手里的食物抢过,也狠狠咬上一口两口,吃得一点不剩。   已是别人家东床快婿的孟然,大概心里也在烦院试还有婚约。      花舫上,一位貌美女子幽幽唱着小曲,酒席,丁靖与李政对饮,李政说:“你今晚请我出来,总该有个事吧?”丁靖将杯中残酒泼向舟外,冷冷说:“听说你和我就将成连襟,怎么着也该请你一回。”李政笑得意味深长,“我还当是什么事,这回该我请。”丁靖为自己倒杯酒,对李政已空的酒杯不予理会,“我兄长很少犯糊涂,你倒是颇有手段。”李政笑容敛起,一双细长的眼睛落在歌姬身上,似已走神,好会,李政才得意说:“你我打小便不合,与李狗儿(李沨小名)却莫名投机,他想必在你耳旁说了我许多坏话。可惜呀,我与你妹子天定姻缘,往后都是一家人,你可得向着我点。”丁靖捏得酒杯欲碎,他爹几年前殁了,所以家里老哥当家做主,嫁妹子这事,他自然也说不上什么话。   “我倒想知道为何要向着你?”丁靖不怒反笑。   李政夹动筷子,将三块烧鸡夹在空盘中,并排,“我李家有三大庄子,每年再不济也有千把两银。”又将另一盘牛肉夹出五片,也摆入空盘,“五家铺子,六七百两那是往小的说。又置着七八处宅子,真是万贯家产,只不过我李家一个零头。”   丁靖看着李政盘中摆放的食物,面无表情。   “等那老太婆双腿一蹬,我身为长孙——李狗儿不知是打哪来的野种,怎能算在内,不占个九成,也该有个七八成,你说你妹子,嫁得可是上好的人家。”   李家本是当县的富豪,李家几代官员,最好买地霸宅,留下丰厚家底。   以往,丁靖就约略知道李家的财产惊人,听李政这么一说,更不惊讶于那么多人视李沨为眼中钉肉中刺。   李政的这些话,虽然洋洋得意,但多少算实情,如果没有李沨,那么李政还真得会继承这么大笔财富,那么丁家妹子确实嫁对主,这种富得流油的家族,门阀世家的丁家都不免垂涎。   默默喝下两三杯酒,丁靖思绪飘远,他想着今年夏天,李政的一位书童,在傍晚的翠竹居徘徊,而文家小姐的女婢绛珠亦出现在那里,他一直隐隐觉察这可能关系着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,但是苦无证据。   李政是个寡廉鲜耻的人,哪怕那件事真与他无关,也不能将自己的妹子往火坑里推啊。   活了十七个年头,丁靖第一次感到棘手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章(上)   黄昏,谢芷在纸铺柜台上书写对联,他专心致志,并未留意他人的到来。文佩悄悄走到柜台前,探身看向柜上悬挂的两副对联,红纸上墨迹未干,文佩读阅对联,发现都是些俗联,平庸喜庆,但也得市井喜爱。小燕静静跟随在文佩身边,他目光落在谢芷执笔的手上,扫到一旁摊开的一卷吉联摘句,摇了两下头。他家公子向来出口成章,写对联哪里还需要此类东西,不过谢芷愚钝,倒也不吃惊。   辛苦写好一联,谢芷抬头,蓦然对上文佩的脸,他把笔一抛,惊喜叫道:“子玉!你什么时候来的?\\\"文佩含笑,手指头上的一副对联,问道:“一副卖多少钱?”谢芷不好意思地抓抓头,回道:“五文。”文佩点点头,赞道:“小芷,无需在意,自食其力,极好极好。”之前,也曾有几位之前的同馆书生过来取笑谢芷和孟然,万般下品哪有读书高,何况他们既然读的是圣贤书,居然自甘堕落干起仆役的粗活,实在令人不屑恼怒。文佩是个十分聪慧的人,自然也猜到在纸铺里干活的谢芷处境,这也才有上面这么句话。   谢芷热情地将文佩和小燕往铺内带,纸铺里就他一人,黄叔去进货,尚未回来。粗茶糙茶具,也无茶点,将茶沏好,谢芷递给文佩,文佩轻呷一口,放在一旁。   “子玉,你过来时,可有经过和记饼铺?”   “并无印象。”   在书院时,谢芷就曾跟文佩说过他和孟然家的店铺在同一条街上,他家卖纸,孟然家卖饼。   “那是燃之家的店铺,燃之也在店里,他整日都在那里。”   孟然终日忙得顾不上吃饭,更别谈读书,日日只在店里。   “我西面过来,他那铺子未曾见到。”   文佩、无法想象孟然在饼铺里卖饼的情景,他见过饼铺,由于不大的店面要隔出地方放置灶锅蒸笼之类的物品,这类铺子都狭窄,而且到布满污渍。   “我们过去找他,我也差不多可以关门啦。”   今日生意冷清,何况日头已偏西。   谢芷起身搬动门板拼凑,小燕过来帮忙,文佩站在一旁看谢芷慢吞吞地搬动这些一人多高的木板,若有所思。   文佩没干过粗活,别说搬动重物,他连端盆水给自个洗脸都不曾。   谢芷一心要带文佩去见孟然,文佩虽然心里不愿意,但没有说出口。   前往孟然家饼铺的路上,文佩一言不发,谢芷知道他介意之前与孟然的芥蒂,却不知道这文佩和孟然之间,曾发生过强吻羞辱的事情。   未至孟家饼铺前,便远远见到孟然腰间围着一条旧裳,缚膊,露出结实的手臂,将一只大蒸笼提上架,掀盖,热气腾腾之中,隐隐见到他一张疲惫的脸。   “燃之,你看谁来了!”   谢芷大步上前,文佩止步于铺外,抬头注视店铺招牌。孟然见到文佩的身影,惊诧之情从脸上一闪而过,他走出铺口,抱胸对着文佩,竟不说话。   一时氛围凝重,谢芷原先脸上的笑容消逝,他困惑,不知道孟然和文佩为何都如此沉寂,心里无措想着,即使先前有不快,大家朋友一场,也不该如此冷冰。   文佩的目光扫过孟然的穿着,最终落在孟然耳边凌乱的发丝上,孟然直视他,他则躲避与孟然的目光接触,别头看向一旁。   好在谢芷打破沉默,笑语:“我们找个地方坐坐,好好叙旧。”      饼铺里,一位十岁左右小娃娃在孟然出铺时,自觉站在柜台前,老成地与寥寥几位顾客做生意,里屋,孟然的兄长在看炉子。孟然叫谢芷先在外头等待,他自个进里屋去,想来是去跟他兄长请示。长兄如父,孟然极是敬重他的大哥。   此时,四周店铺大多已关店,孟家饼铺却还有顾客陆续前来,文佩心想,平日生意应当不错,收入可观,何以孟然还要在铺里忙碌,院试临近,本该请个杂役。不过孟然把儒服一脱,站在柜台后,活脱脱一个掌柜。以往在书院,看他端正儒雅,想不到他还有这方面的擅长。   待孟然从铺中出来,揽着谢芷的肩膀,招呼说:“走。”他回头看眼文佩,文佩这回没有躲避对方的目光,冷冷相对,读不出来情感。   孟然似乎也不介意文佩的冷漠,倒是谢芷蒙在鼓里,压根不知道两人关系,竟是如此恶劣。      三人往茶馆,二楼落座,小燕往返端茶果,孟然沏茶,谢芷缠着文佩,喋喋不休。   孟然为在座的三人都倒碗茶。   一杯热茶,推到文佩面前,文佩冷若冰霜的脸,似有缓和。对孟然而言,他谈不上讨厌文佩,也谈不上喜欢,只当是书院里的同窗,他平素又不爱记恨,态度洒脱。   文佩对谢芷,仍是十分亲昵,孟然以往曾以为,文佩试图利用谢芷,现在已觉得不是,文佩对谢芷确实心存好感。小芷当真是人畜无害。   “子玉,你能帮我向长清先生讨要墨迹吗?我想悬挂在客厅里。”   谢芷无法想象,有个名流的爹是什么感觉,十分羡慕文佩。   “可以,只是我身边没带,下遭帮你要一份。”   文佩温和亲切,哪怕面对谢芷这种哭笑不得的要求。   残酷冷血与温顺和蔼,两种性情,相互矛盾,却并存在文佩身上。孟然细致观察,他没从文佩的眉眼里看出虚情假意,十分奇特的一个人。   小燕将茶果摆开,落座,安安静静侧立一旁。他常年陪伴在文佩身边,得几分文佩的风骨。   起先小燕就留意到,谢芷身边没有书童,却不想孟然身边也没有,这两人的书童,竟没有时时跟随在身边,只怕是出了书院,便暂且将他们遣散。   看到谢芷亲切地和文佩交谈,孟然只觉对谢芷之前在书院的叮嘱,全然被抛去了后头。   在年底,文佩突然又出现于杭州,绝不是什么出游,路过这么简单。   “文公子,此次前来,该不是特意过来见小芷的吧。”   孟然呷口茶,对视文佩,说得悠闲。   “那孟公子,认为我此时因何而来呢?”   文佩嘴角带抹轻笑,脸上仿佛蒙了层冰般。   之前两人一个叫对方子玉,一个唤对方燃之,可是亲昵得很。这一句文公子,孟公子,其中的生疏隔阂,谢芷又怎么听不出来。   谢芷迅速从桌上垒砌地一盒果品中,拿起一块,塞向孟然,说:“给你,这个好吃。”孟然接过,搁放在一旁,他对文佩回道:“你真想听?”文佩起身夸张作揖,复又坐下,说道:“洗耳恭听。”   这两人丝毫不掩饰双互间的对峙,谢芷懊恼,抓起果品往嘴里一个接一个塞进嘴,看的小燕目瞪口呆,连忙给谢芷递水。   孟然抬头看看小燕,又低头打量文佩,他缓缓说道:“你在赶路,有件急事。然而你滞留在此,或许因为你心中有所困扰,即是想赶路,却又害怕抵达。”   小燕将茶水递给谢芷,收回手,本要为文佩倒茶,听到孟然的话语,他执茶壶的手猛烈颤动,惊呼出声:“啊。”文佩脸色苍白,却用诡谲的眼神看着孟然,如果不是曾经与孟然在书院相处过,知道他只是个寻常人,只怕要以为他有妖术。   “你从何处看出我在赶路?”   文佩出生名流世家,他家中接待过不少当世俊杰,他知道有一类人,有一种可怕的洞察力,可说人群之中,万中无一。   孟然淡然抬了下脚,手指向鞋子。   文佩深衣下露出的布鞋沾染泥土,整个鞋面布满灰尘。   因为和文佩相处过,所以知道文佩这人整洁自喜,他匆忙到无心去换双干净的鞋子会友。   “鞋子,还有呢?”   只是鞋子上的尘泥,得出这一番结论,未免武断了吧。   “日近黄昏,小燕肩负行囊,竟连歇脚处都未去觅得,不合常理。”   孟然拿起桌上,适才他放置在一旁的果品,咬上一口,细细品尝。   “又如何得出我即是赶路,却又不想前去?”   在书院,文佩便知道孟然绝非凡夫俗子,只是到现在他终究还是那么点吃惊于,他过人的敏锐。   “春生街,位于西渡口一侧,你所乘船抵达渡口,下船徘徊于此,偶见谢家店铺。你之前未曾到过谢家店铺,何况该店位置偏僻,只能是偶然撞见谢芷,并因此进入。”   文佩轻语:“错了,小芷曾仔细告知我位置。”却又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鞋子。孟然大部分都说对了,他下船后,确实徘徊于春生街,并且路过数家客栈,却没去入宿,搁置行囊。   “如此匆匆,却又迟疑,并非为见小芷,然而亦非为见我。”   孟然自顾往下说,说到这句,他轻笑着。   他不是什么能激烈牵动文佩情绪的人,让他害怕去面对的人。   “孟燃之,可有人说过你好管闲事?”   文佩喝下面前冷掉的凉茶,话语也是冷冰冰。   “你不是第一个。”孟然似乎很开心,他用竹签扎起一颗果脯,放在眼前端详。   “子玉,是很重要的事情吗?”   谢芷对孟然的敏锐,习以为常,他此时只关心文佩为何前来杭州,要办的是件什么棘手的事情。   文佩摇头,无奈说:“这是我自己的事。”   孟然在生活中,如果都是这般锋芒毕露,只怕会连个朋友都没有,这样的人太可怕了。然而,孟然,往往都是吊儿郎当,得过且过的模样,想来也是装的,这非他真貌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章(中)   见谢芷一脸忧郁,文佩又紧接着说:“无需为我担心。”   远比谢芷心智成熟的文佩,确实无需谢芷的帮忙,何况,文佩也不想将谢芷扯入他个人的争纷之中。   孟然将果脯丢进嘴里,嚼上几下,吐出果核。这是酸甜的干果,不觉皱了下眉头,他一向不喜欢吃酸甜的东西。   三人离开茶馆,谢芷邀请文佩到他家坐坐,文佩似乎也有意留下,欣然同意。孟然想谢老爹这个附庸风雅的人,知道文长清的儿子竟是谢芷好友,并亲自到家中拜访,还不乐疯了。   三人辞行,孟然独自回了饼店,谢芷带着文佩前往谢家。      谢老爹果然喜出望外,叫了一桌丰盛酒席,招待文佩,摆放在谢芷所居住的小院里,省得平娘看到了不悦。   此时月上柳梢,面对山珍海味,谢芷叫老仆人谢付前去孟家将孟然唤来,有好酒好菜,怎能忘了孟然。   三人入席,孟然坐在谢芷身边,文佩则在孟然和谢芷正中。孟然从来是个洒脱君子,挽袖倒酒,为三人各倒上一杯,文佩拈起酒杯一饮而尽,孟然竟又为他倒上一杯,见文佩仍是仰头喝完,孟然说道:“文公子酒量只怕比李川还好。”文佩意味深长回道:“不及孟公子深藏不露。”孟然举酒灌喉,拭去嘴角酒渍,轻笑说:“彼此彼此。”谢芷把筷子在盘子上敲了两下,无奈说着:“先吃点东西垫底,空腹喝酒容易醉。”孟然,谢芷十分了解,他是个磊落的人,不会记小仇,然而从不见他与他人如此抬杠。而文佩,亦不晓得这才是他的真性情,还是与孟然确实有些不快,心中有芥蒂。   让这两人这样针锋相对,你一句我一句,这酒只怕没法喝了。谢芷与文佩聊起了自己在书馆就读的趣事,有时会谈到孟然,孟然自顾吃食,偶尔插上一两句。   月下树影逐渐移动,夜风吹拂,小燕揽紧衣服,听到院外报更声,抬头看见石桌前的三人,孟然和之前无两样,沉默饮酒,自家公子则是静静听着谢芷说醉话,公子脸上一点醉意也没有,嘴角带着微笑。谢芷酒量差,沾酒必醉,何况他们喝了近一个时辰,谢芷说话都大舌头:“子玉,明天明天。。。。。。我和燃之。。。。。。带你去西湖。。。。。。划舟。。。。。。划舟。”看他摇头晃脑,整个身子都快趴在石桌上,小燕在身后偷偷摇头。谢芷似乎已经忘记了他是主,公子是客,醉成这样,实在不是待客之礼,今夜只怕要走一段路,找处客栈入宿。   报更声远去,孟然仿佛从沉寂中苏醒一般,将空酒杯扣在桌上,朗声说:“时候不早,该回去了。”说完起身,朝谢芷走来,把醉成烂泥的谢芷扛起,文佩紧跟着起身,小燕随后,留下一桌的狼藉。   孟然扛起谢芷,将谢芷抱进的寝室——他对谢家的布局了如指掌,又出院,敲了后院一间矮屋的门,把一位已入睡的老仆唤醒。   “小芷在房里睡,我和文公子这就走了,你把门关上。”   老仆迷迷糊糊地点头,等孟然和文佩小燕出后院门,他才慢悠悠把院门对掩拴上。   天空一轮冷月,孟然今天和文佩没说几句话,孟然今晚喝得不少,但无醉意,看得出酒量极佳。   “文公子可有宿处?”孟然抱胸驻足,如果谢芷没有醉酒,还能安排他们一个住处——虽然平娘绝对不会给谢芷朋友好脸色看。   “打算回客栈。”文佩迟疑,又拱手欲别,小燕在一旁欲言又止。   “此时,只怕客栈也不招待客人。”孟然并不觉得在深更半夜,能找到一个容身之所,恐怕寺庙都不接待。“如不嫌弃,可到寒舍住一宿。”   这个要求,其实孟然之前没有想过,毕竟他和文佩之间有不快,然而此时提出,心中坦荡,并无杂念。文佩着实没有想到孟然会邀请他,诧异许久,小燕也吃惊得喃语:“公子。”孟然见他们主仆迟疑,也不强求,他自顾往前走上几步,却又似有担虑,懊恼回身说:“走走,你若要见李沨,也得明早才能启程。”   “你。。。。。”   文佩的话,惊讶下仅说出一字。   已不想去问,他为何会知道,以孟然的聪明,何须去卖饼挣钱,只要他有心,千金亦不难求。   “那。。。。。。便打扰了。”文佩拢手鞠躬,他的礼节比两人在书院时还讲究,越发显得生分。小燕看向文佩,心想两人恶斗一天,竟只是话语上冒火,公子这般顺从,不好不好。 不过,如果不去孟然家住一晚,今晚可能要露宿街头了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订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章(下)   孟然的家,是栋不起眼的小居,走过低矮的一片居宅,拐进一条小巷,便可见漆黑的一扇大门,连灯笼都没有。孟然绕过大门,来到一侧的小门,他推动小门,那扇仅容一人宽的木门伊啊打开,居然没有上闩。小燕想,反正没什么可以偷的,于是索性连侧门都不闩了。其实只是因为孟然外出,家人给他留门。进入侧门,摸黑点灯,孟然捻手捻脚将两人带进他的寝室,所谓的斗室,大概形容的就是这样的地方——小燕想。   一张木床,堆了半床书,没有什么家具,书案陈旧,缩在床角。由于家具少,倒还是能在地上铺张席子,仅容一人睡。孟然上床将书卷抱起,移到书架叠堆,小燕在身后摇头,他家公子肯定睡不习惯这样的地方,抬头看他家公子,却见他已上前,搭手搬动书册。小燕是仆人,自然也上前帮忙。将床上书册搬走,小燕发现这张床不大,勉强能睡两个人。“席子在门后,你们先歇下,我去冲澡。”孟然出房,在门外架上拿了只木盆,扯下条布巾,开了侧门出去。小燕见他离开,往门后拉出条草席,小声说着:“公子,本该拒绝他的。”小燕可还记得孟然那次露出一脸的戾气,将他家公子压制在身下强吻。何况,这样简陋之所,他家公子如何入宿。“无妨。”文佩回得漫不经心,他坐在书案前,无所事事,挑亮油灯,随手拿起案上文章读阅,是篇题跋,应是受人所托之作,文采斐然,才华横溢,握纸张的手,不觉加力,险些把纸捏破。孟燃之的才华,如是往昔,文佩只怕要生出嫉妒之情,而今,却是多处几分敬佩,在这张矮桌,用一套粗糙的文房用具,写出的是石破天惊的文字。“公子?”小燕见他家公子看得专注,凑过身来,听到他家公子喃语:“父亲说,寒门出奇才,想必说的便是这样的人。”小燕摇头,“公子,他这样的人要是高中了,只怕连报信人的赏银都拿不出。”文佩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,而且孟然显然平日里除了在店铺里卖饼,也会给人写写碑文题跋挣钱,他是个变通的人,只要他愿意,根本不会缺钱。   门外传来水声,想是孟然提水到院中冲澡,这种天气,竟然冲凉水——哪怕冬日井水温暖。孟然在饼铺忙碌,身上都是汗污,他平日里从事体力活动,身体强健,往日也是用井水冲澡。小燕听到水声,牙齿打颤,在书院里,孟然给他的是书生的印象,谁想他一离开书院,竟是个十足的粗人。   文佩出房门口,诧异看到孟然光着上身,在月光下提桶冲洗,他远远站着,看得不清楚,只觉体魄强硕,心里莫名有些异样,往昔穿着衣服,并未察觉这人有副武夫似的身形。文佩自小过着优雅的生活,那是怎样的生活呢,族中的男子,穿着最精美的衣服,居所燃着昂贵的清香,吃用极是精致考究,文家的公子哥,都清雅地像一株白莲,秀丽宛若女子,就是文家的书童,也有一份矜持与端庄。文佩自幼所接触的人中,没有像孟然这样的人,文佩家不与清贫之士往来,更不与粗武之人往来。然而文佩此时,却莫名想着大丈夫,当是如此。   大丈夫,当是如此。   夜风吹来,他打了个哆嗦,抬头,孟然已洗好提桶,肩搭布巾走来,两人对视,文佩莫名其妙地红了脸——该庆幸他站在昏暗中,孟然也看不见他脸红。   “你要怕冷,让小燕到厨房中烧水。”   递过木盆,文佩接住,讷讷说:“无妨,夜里井水暖和。”孟然回:“也行,家中简陋,你且凑合一晚。”   这夜,文佩用井水洗脸,小燕给文佩洗脚时,文佩冻得缩脚,小燕埋怨地看向躺床上,侧身看书的孟然。他怀疑孟然是故意的,他家公子细皮嫩肉,冬日里何曾用冷水洗过脚。      小燕在地上铺好席子,席子窄小,仅容一人,小燕在心里暗骂穷鬼。文佩想怎么就答应了孟然到他家中过夜,这人该不是有意让他窘迫。   “你睡床上,我睡这头,你躺那头,并无其余的床,不过是凑合一夜。”   既然主人都这么说了,文佩也不好作态,卧席,拉被,被子干净无味,文佩盖上,瞥眼侧身睡在里边,背对他的孟然,心想,他睡着了吧。这样想,心里放松几分,他并非觉得孟然会当登徒子,因此提防他,多奇怪,他深信孟然是个正人君子。他此时的不安,是因为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,这种感觉,正如同,他当时站在门口,看着孟然冲澡时那种不自在。书馆就读时,偶尔也会在同窗家中入宿,同枕而眠习以为常,那时,并没有这般不自在。只怕此时身边躺个女人,文佩都还没有这种如临大敌之感。孟然是睡着了,能听到他浅浅的鼾声,被窝里传来他的温度,文佩侧身背对,望着书案上的微微的油灯,他无法入睡。小燕在草席上,将被子裹成卷,显然也睡着了,夜阑,唯有自己清醒着。抬手探到书案,抽出一沓文章,睡意全无的文佩,借着有限的灯光读阅,这些是以往在书院里所做的文章,夫子出的同样文题,文佩也做过,却不及孟然。这人,明年春试,就是中个案首都不惊讶。小芷说他有未婚妻,要是中了案首,想来立即就会完婚,双喜临门,人生得意。文佩扶额,将文稿放回,我到底都在想些什么。狠心拉过被子,压着一角,喃语:“反正他又不怕冷。”本是一人盖的被子,盖了两人,文佩之所以睡不着,也是因为冷。   睡时,一人缩一角,入睡后,文佩无觉地往暖和处蹭,变成紧挨着孟然睡。      文佩清醒之时,床上仅有自己一人,就是铺地上的小燕也早已起来,席子收好,放在门后,房中除自己,并无它人。文佩一时以为自己贪睡,日上竿头,走出房,听到几声鸡鸣,同时清早的寒意扑面而来。尚早,为何连小燕也已起来,不见踪影?院中,甚至不见孟然的家人——做饼糕生意起早贪黑,自然是早已经在店铺里忙碌,只是文佩不熟悉他们的生活,一时也没想到。听到厨房方向有声响,文佩走进去,见小燕正蹲在昏暗的厨房里烧着锅水。   “公子,你怎么醒来了?”   “孟然呢?”   该不是把他们丢在家中,自己去了饼铺?   “孟公子说他去饼铺帮忙,午时过来。”   果然是如此,文佩并不惊讶,毕竟孟然始终没有因为他的身份,而有对他殷勤之意,只是当他做普通的同窗。   “公子,你快出去,我水烧好,伺候你梳洗。”   厨房里烟雾熏人,何况孟家这厨房不只昏暗简陋,还低矮狭窄。   文佩退出厨房,在孟家不大的厅堂坐下,与院中的一口水井对视,想起昨夜孟然在水井旁冲澡的情景。这里是他的家,他生活的地方,想到这点,文佩将手放在茶几上,想着孟然一定也曾在这里接待过朋友,或许还是他亲自煮的茶水,那茶自然也是文家书童都不喝的低劣粗茶,但汤色浓郁,热气腾腾。   小燕毕竟是个下人,熟悉家务,热水很快烧好,文佩在院中漱口洗脸,擦脸擦手的巾布,也是昨夜孟然用过那条,材质粗糙,但非常干净。   孟家清贫,却样样清洁规整,不像个混乱忙碌的小贩人家。   从未详细问过孟然,他家的事情,小芷倒是说过,孟然家本是京城人。   “公子,孟公子走前,说粥已熬好,在锅中热一热,便能吃,然而。。。。。。”   小燕将盆中的水倒下,把脸盆放回架上,抬头对文佩说着。   然而那是锅品相不佳的粥,十分不讲究,味道自然也好不到哪去,他家公子可从未曾吃过这东西。   “去热一热。”   文佩知道小燕想说什么,但是如果这是孟然为他们准备的粥,却遭嫌弃,丝毫未动,想必孟然也会不快。   其实文佩想多了,这粥真是孟然做的,而且是做了全家人的份——外加文佩和小燕的份额。孟家人出门前,都吃过粥,现在锅里的是吃剩的。   如想象,这粥糊成团,又兑水沸滚过,口感能好到哪去。文佩勉强吃了半碗,小燕见他公子动汤匙,他也勉强吃上几口。腹诽:孟然必然是故意刁难他家公子。   文佩的心思,在李政那里,如果他今天启程,明日可抵达,只是他心里仍有疑惑,甚至觉得如果不是自己主仆二人,而是还有他人陪伴前去,该多好。   谢芷想帮忙,然而谢芷帮不上忙,而孟然,他有能力,如果孟然肯搭手,一切困扰都能迎刃而解吧。   不对,为何会想到孟然,他与他可不是什么挚友。      即是还不想上路,何况走前也得知会主人一声,文佩返回孟然房中,也无其他消遣,只得翻看房中的书卷。孟然的藏书不算多,不如文佩家的十分之一,但每本都有翻看痕迹,而且有几本还极其陈旧,仔细翻看,看到书页上都鈴有“孟双溪”的藏书印。   “双溪?”文佩喃语,这二字似乎曾有耳闻。   “孟双溪。。。。。。孟湲。。。。。。”   难道燃之,竟是孟湲之子?   将书卷大力合上,文佩跌坐在床上,因震惊不觉将唇咬出了血。      未到午时,孟然便已回来,手里提着蔬肉,他扎袖在厨房里咚咚嚓嚓,小燕进去帮忙,说是不用,文佩听到声响,站在厨房门外,再没离开。他看孟然淘米洗菜切肉,看他往灶里吹火,看他拿勺子搅拌着锅中的汤,看他回头不解的神情。   他竟是孟湲之子!   文佩如何不愕然,他打小就听说过这么个人物,这人的才情,曾与自己的父亲并称,这人才入仕途,便自毁前程,最终竟以弱冠之龄死于流放途中,满腹的经纶,不得施展,命运多舛,魂荡异乡。   “君子远庖厨,子玉可是从未进过厨房,觉得新鲜?”   孟然调侃的话语,从耳边传来,他脸上带着谑意,甚至也肯叫文佩子玉了。   “过来,把这盘菜端上桌。”招着手,使唤着。   今天,他似乎心情特别好。   文佩迈进厨房,把孟然炒好的一盘菜端起,他愣愣傻傻的模样,让孟然觉意外。   不觉将文佩多看了两眼,文佩有一张精致白皙的脸,睡梦中分外的安谧秀美,清早起来,看到一幅美好景致。   文佩水波不惊,抬头说:“君子要都远庖厨,一群君子在一起,岂不饿死。”   这句话,孟然很中听,他可是一直觉得百无一用的不该是书生,而是废物。   两人似乎合好了,再没有昨日争锋相对的情景。   两盘小菜,一荤一素,一碗米饭,没有汤,这显然是孟然家的家常便饭。   小燕摆好碗筷,孟然唤小燕一起上座,在文家,主仆岂能一起用餐,然而这是孟家,小燕征得文佩颔首,战战兢兢上席。   孟然的手艺是好手艺,清早那粥没烧好,午时这两盘菜,做得可口,文佩小口吃着,暗思量,这样的菜肴看似简单,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做出。   “还能吃吧?”孟然饶有兴趣看着文佩,他直觉文佩今日怪怪的,以往倒是从未见过他呆傻的神情,颇为有趣。   文佩痴痴,好会才意识到,孟然说的是他连品了好几口的菜肴,放下筷子,缓缓说:“未曾想你烧菜也有一手。”孟然脸上的笑意消失,他盯着文佩,目光深邃,以孟然的敏锐,如何会觉察不到文佩的异样。   文佩摇头,将心中的荒诞想法挥去,从发现孟然可能是孟湲之子,他脑中一直有个念头——告诉父亲。然而,孟然是绝对不肯接受别人的援助,任何援助对他都是种冒犯,或说甚至提起孟湲对他只怕也是种冒犯。   “到底所为何事?”   只觉文佩看自己的目光,竟似感伤,他所思虑的事只怕并非是李政那件事。   直逼入心的犀利目光,文佩无处藏匿,白皙的手在桌上微微抖颤,收放,终于决绝般抬头直视孟然,清声说:“你。。。。。。可曾听闻‘双溪’之名?”   一阵沉默,孟然平静之下,竟有份狰狞之色,虽然一闪而过,文佩却为之心中颤抖。   “乃是家父的字号。”   孟然回答了,他没有隐瞒,他几乎很快就想到自己房中的藏书,想到里边有父亲旧日的书,想到文佩一早无所事事,必然翻看了书卷,他对文佩竟无提防。      父亲病逝时,孟然仅有数月,兄长只有四岁,一家三口,在流放途中,几乎饿死,和父亲同返阴曹。幸亏押差仁厚,而里长怜悯他们母子凄惨,令乡人给饭。才高八斗之人,却未曾学会一丁点处事通变之能,兀傲乖僻,揽罪上身,葬送了自己的前程,留下孤寡,饱遭折磨。   为了抚养二子,母亲忍辱负重,受尽他人白眼,积劳成疾而亡。出身书本网,兄长却未能读书识字,小小年纪便给饼铺当学徒,官宦之后沦为仆役,却还念念不忘母亲的叮嘱,不可绝孟家读书之种,东拼西凑束脩,将弟弟送入私塾。母亲在世时,常哭泣父亲早年往来的交好,非富则贵,若无那一桩事情,若父亲当年肯低头哀求告饶,你们本该是世家子,穿不完的绫罗,吃不完的山珍。   也曾怨恨着,身为一家之主,为何抛家弃子,为一点傲气,枉断送了一条性命。   父亲的容颜,孟然未曾见过,也无法想象,当年那个有荆楚才子之首美誉的父亲,该有怎样的才情。可惜流离颠沛中,父亲的文稿遗失殆尽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改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一章(上)   文长清,名晰,士子多唤他长清先生,作为名流,自然有很多风流韵事,除去与杭州名妓白枝轰动一时恋情外,另有三四段才子佳人的妙事。文家世代门阀,富裕奢靡,文晰的少年时光,可比文佩绚丽多了。然而也正是文家人这种纵情恣欲,不事营生的活法,文家到文佩这代,已不如往昔。   做为文家仅有的几位男孩——文家男寡女众,文佩在女子围绕之中长大,这些女子,是父亲的歌姬小妾,是叔父们的歌姬小妾,还有众多低头抬头可见的貌美女婢。文佩没有童年,从很小很小,他便知道这些人为何存在,知道这个家族丁男们毫不掩饰的嗜好,因为他们也从不遮掩。   那时文佩八岁,文佩的母亲黄氏大病不起,嘱咐文佩去找他父亲,去一处碧池涟涟的亭阁里唤回一月未归的家主。亭阁里住着一位艳绝一时的名妓。文佩跟随家仆来到亭阁外,不顾家仆的拦住,排闼直入,日上竿头,赤裸的美艳歌妓,衣衫不整的才子,放戏文该是段佳话吧。歌妓见是个小娃娃,媚态自恣,嫣红的唇微张,细微地呻吟,文佩愣愣站在榻前,文晰抬头乍见,震怒难堪,厉声喝责:“还不出去!”若是往昔,文佩会伏地认错,并快递退出,黄氏将他教导得很好,在今日之前,他从未顶撞过父亲。文佩躬身,低头冷冷地说:“娘亲病了多日,寻你多日。”   文晰便是这样的人,对妻和子均无担待,对平生交好亦是如此,就是那指天为誓说要为之如何如何的女子,也大多重新流落于风尘之所。   孟湲被下狱时,文晰已辞官,两人交情不浅,文晰听闻孟湲病死流途,也曾去打探他妻小的下落,一时没有消息。文晰是个对故情淡薄的人,数月后,便将这事抛去了九重云天。后来也有过内疚悔懊,曾在文佩面前提起孟湲,也因此文佩知道这么个人,知道这人是父亲的故友。   孟然,你竟是孟湲之子。   震惊之后,归于平静,想想,或许冥冥之中,自有安排,你我相识,相交。能否相知?   小燕在厨房洗碗,孟然收拾残肴,文佩拾起筷子,想要帮忙,孟然做了个制止的动作。月牙色的绸缎风衣,宽大的袖子,拂过沾有污渍的桌面,令人不适,孟然还是打算自己来。   他只应了句:“乃是家父的字号。”再无其它。   文佩看着孟然自若抹桌的背影,心里明白,孟然知道,他早就知道的。   自己的父亲,是位名人,名人的故事,流传得很快,何况,关于自己父亲辞官的那则故事里,就有孟湲的身影。   你早就知道了,你我父亲是挚友,你心里埋怨过那位对故人遗孤不体恤的名士吗?该是心中对这人十分不屑吧。   真不知道当初我书院羞辱你时,你作何感想;而当我再次出现在你面前,你又是怎样的念头;至于留我宿中,亲手烧饭招待,又是何种心情。不计积怨,慷慨助人,古之君子,也不过如此。   孟然回头,见文佩仍在看他,虽无言语,眼中却是千言万语,孟然拍了拍手,看着文佩,平静说:“今日要启程的话,午时就得上路,否则抵达时夜深不便入宿。”   谈的是去找李沨之事。   在孟然开口之时,文佩袖内的手不觉捏紧,然而孟然说的却是这样的事,文佩沉默,心想他关心着自己。在你心里,还当这样的狠辣丑陋的我,还是你的朋友吗?   “孟燃之,你如何会知晓我必是要去找李沨?”   是的,为何会知道呢?   “你来杭州,只怕与你姐姐的命案有关。之前,丁靖已粗略告知事情经过。”   即使丁靖是在被逼迫之下说的。   不意外,孟然和谢芷会知道自己姐姐的死。毕竟文佩憎恨李沨,甚至想毒死他,总该有个原由。   “各种曲折,我不知晓,不过必然不是李沨所害,否则你也不会放过他,默然归家。”   何况,李沨不像个会做出丧尽天良的事。   “那你觉得是谁?”   文佩注视孟然,他再次觉得,如果有孟然协助的话,那些迷雾都将散去。   “我无法凭空断定。”   我不是神算,没有异能。   “孟燃之,我有样东西,有些信息,如果,是你的话。。。。。。”   如果是你的话,大概能切确告诉我,是谁害死了我的姐姐。      四人绕过街道,来到一处林池,此地荒芜,有残垣断壁,想是昔日豪门之宅,神似鬼屋,自然平日也无人迹,极是安寂。   在长满杂草的台阶端坐下,抬头看着蹲在池边洗手的孟然,不觉看得出神,他身上的围裳已不见,离开家时解下的,此时,洗好手的他,谙熟扯下缚膊,放平袖子,将缚膊绳子往腰间腰带一塞,回头时凌乱发丝下的侧脸,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豪气。李沨在众人中最是器宇轩昂,但他冷冰如石头,孟然却不同,他的俊朗时而温情时而不羁时而昂藏,这是个极具魅力的男子。   谢芷午时去孟家找孟然、文佩,被孟然一把拉出门,文佩说有件事要说,我们三人找个地方坐一坐。   此时谢芷没能发现文佩的目光一直落在孟然身上,在端详,他专心将石阶上的枯叶扫到一边,叫着:“燃之,坐这里。”绑着散乱的长发的孟然这才绽出笑容,说着:“可惜未带酒过来。”   在这种地方喝酒吃食闲话,该是多悠哉。   孟然坐在谢芷左边,谢芷夹中,文佩右边,孟然姿势悠闲,抱着一只脚,文佩始终正襟危坐,谢芷安静地等待,这两人谁先开口。   终于,还是文佩先开的口,他从怀里取出一枚簪子,递向孟然,幽幽说:“孟兄从它身上,能看出点什么吗?”   这不是一枚寻常可见得簪子,是枚精美的蝶恋花女簪,做工繁复,绝非寻常人家能拥有。孟然拿到手打量,随手递给谢芷,谢芷一看,立即说:“价值不菲。”   看吧,小芷都能看出来,自然是一目了然。   孟然看过簪子后不语,他在等文佩补充,文佩求助他,绝不是为了让他看一支簪子。   “那日在书院,我爹拿出这支簪子,告诉我这是绛珠的遗物。”   文佩提起了他离开书院前的事情,那时文父在文佩房中谈了许久,他们的谈话,小燕都未听到。可也是那次谈话,似乎让文佩对李沨的仇恨消散,并促使他离开了书院。   “绛珠,是我姐的贴身丫鬟。”   抬眼看孟然,孟然果然一副释然的模样,以孟然的敏锐,他大抵对文佩想说的是什么,做了诸多猜想,而从文佩口中听到的,证实了他的想法。   “这不是我家之物,而绛珠家贫困至卖女为婢,自然更拿不出这样的物品,何况,这也。。。。。。”   文佩停顿,似乎下了很大决心,只见他喉咙滑动数次,终于发出声音:“这也绝非李沨之物。”   李沨在李家,说好听点是少爷,说难听点,他什么也不是,李狗儿,连小名都如此卑贱,李家上等奴仆向来不当他一回事,何况李家那些老爷少爷女眷们。李沨支出的每笔银子都必须登记,他的每样物品都得在李家人眼皮底下拥有,他不可能有这么支昂贵的簪子,而众人不知晓。   “为何怀疑李沨,或说之前为何咬定是李沨?”   孟然很高兴文佩跟他说这些事,他讨厌谜团,何况这事先前已困惑了他许久。   文佩接过谢芷递回的簪子,用绸布包着,却不放怀里,而是捏在手上,可见他他心事重重,而一直安静跟随在他身边的小燕亦露出担虑之情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改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一章(下)   文佩和文玥是对孪生姐弟,两人容貌像,性情亦相似,都矜持而高傲。两人的母亲黄氏,在两人幼时便病逝,由此,姐弟自幼相依为命,亲密无间,且因是孪生,心意相通。   文长清是位名流,在文佩和文玥记忆中,他终日携仆寻山访水,吟诗作对,与友宴饮,鲜少在家,也曾居外数年。文家虽然亲眷众多,这俩姐弟即无母,也算无父,几乎是在孤独之中长大。   这两位性情孤傲的孩子,成长中,也有人关心,这人便是他们的姑妈——嫁至杭州李府的文氏。文氏出身名门,且是个有手段的女人,在李家很有地位。这个厉害的姑妈,曾接来文佩文玥到李府居住,那时文佩和文玥九岁。   在李府,这对文家姐弟,颇受重视,吃用和李家的少爷小姐一致,玩在一起,在同一夫子塾中读书。那时,李政李齐李媛等李家的孩子,与这对文家姐弟年龄相仿,很合得来。也几乎是在文家姐弟入住李府时,李沨被带进了李府。   对文佩而言,年幼在李府之事,已不大记得,却也还记得,虽然年龄小小,却极是势利且恶毒,合伙排挤李沨,不肯与他同席,当面唤他李狗儿——这是李沨的小名。偏偏李沨不肯低头,脾气倔,和李政李齐都打过,就是李媛,他也恶狠狠地揪过头发,水火不容,誓不戴天。文氏是个什么样的人,自然李沨吃尽苦头。那时的文佩文玥打从心底瞧不起李沨,他们并不当面跟李沨起冲突,因为不屑,简直当李沨是臭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般嫌弃。究其原因,除了文氏灌输的嫌恶,更多的,还是来自自身的优越感,他们是名门贵胄,李沨是卑贱女仆的儿子,而且来历不明。   文佩和他姐姐幼年在李家待了一段时间,不长,半年不到,而对于李沨的记忆,也很快在这姐弟俩的心中抹去。   再次前往李府,已是多年后,文佩到杭州书馆求学,居住于李府,之后,因为李媛出嫁,姑妈操劳卧病,文玥被姑妈唤来作伴,小住李府,也就二旬。   这二旬之中,文玥心中起了什么样的变化,已无人知晓。   她年已十五,有着沉鱼落雁之容。   她落落寡欢,安静地将自己藏身于深闺之中,能接触到的,尽是老嬷女婢。   即使如此,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,将芳心暗许于某人,或许只是园中的一次回眸,或许是小窗中的一窥,或许或许。   初始是如何发生,又有着怎样的过程,全然不知晓,唯有那终结,令人愕然瞠目。      随着年龄增长,文佩进书馆求学,而文玥禁足于闺房,他们不再像以往朝暮相处,也不再心意相通。直到那件事发生,文佩才回想起,在李府时,姐姐的脸上绽放着一种难以言语的光彩,眼角带着绵绵的情意,那不是因为她在姑妈家日子过得开心,那是因为有个令她倾心之人在此。   这个人,是谁?   是李沨。      长满杂草的院子,冰冷的石阶,文佩回想起姐姐躺在后园池中的尸体,她惨白的脸,被池水撑开鼓起的红色裙子,他心中一颤。   为何咬定是李沨?   因为绛珠招供那人是李沨,她每次送信,都知道是送到李沨的书僮手中,而对方写给她家小姐的信,署名亦是个沨字。   因为绛珠在挨受了私刑后,哭着咬定,她亲眼见到李沨和她家小姐相遇时的情景,就是那一次,她家小姐心里有了个人。   其实那时候,她家小姐还不知道那人就是李沨。而后知道,却又如此奋不顾身。   在翠竹居里私定终身,交换信物。他发过誓,会明媒正娶。   为什么她家小姐,回到文家后,会在一个夜晚,投水自尽,绛珠声称她丝毫不知情。   这些,那些,文佩不打算详细告诉孟然,这是他家的丑闻,更关系着他姐姐的声誉和清白。   “因为绛珠说是他,她认识他,也见过他,而我姐心中所爱慕的亦是他,她的诗文里,情意绵绵写的尽是他,她一针针绣的亦是他的名字。”   孟然等文佩这句话,等了很久,但他很平静,他其实早已有所猜测,许久,他低缓地问:   “到底哪一环错了?以致有人冒充了李沨,那人是谁?”   “我希望你能解答我。”文佩幽幽地说。      “当时子川的书童,是谁?”   要怎么破解这个谜团,有四个关键人物,文小姐,绛珠,李沨,李沨书童,前二者已无法询问,李沨此时也问不了。   孟然隐隐觉得,这位冒充者不可能始终神不知鬼不觉,绛珠和李沨书童都可能知道他是冒充者,否则这笔糊涂账当真无法理清。   “并不是溪山时跟随在李沨身边的书童,叫长春,幼年便卖在李家为仆。”   文佩想必当初也想过这个关键人物,不可能不去询问吧。   “事发后,你当面质问过他吗?信可真是递至李沨手中?”   “未能够,在事发前,他正好回家省亲,事发后,想是听到风声,再寻觅不到他的踪迹。我知道他肯定是畏惧潜逃,亦有人与他通风报信。”   谢芷一直很安静在听他们对话,此时不禁也插话说:“这人很可疑,一定是他陷害了子川。”   这样未免武断,但今日看来,或许真是如此。   文佩默然,当时疑点如此之多,可他却在悲愤下,认定是李沨所为。   “此人平日与子川关系如何?”   孟然心里有个念头,一种预感。   “李沨在李家,是个不讨喜的人,奴婢们向来势利,那长春,对他不会掏心掏肺,何况服侍他的时日又短。”   “那文小姐与这位假冒的李沨,平日看来是以书信往来,如此,冒充者需有文才,而且,只怕。。。。。。”   “只怕什么?”   “不,没什么,你可知道李府中有什么士子出入,这人年轻,有才学。”   文佩摇头,这样的人太多了,无法排查,来往李家人的实在不少,何况李家又爱附庸风雅,这样的人,能说出七八个来。   “文小姐的才情如何?”   “她是女流,未曾入馆读书,然而聪慧才思不亚于我,即使性情,与我亦相似。”文佩说时神色黯然,如果聪慧之人,却也遭人愚骗,得知后该是何等的羞愧与悔恨。   “这个人,才学应该略逊于子川,却也颇有才情,而且,想来,他仪态也有几分近似子川。”   孟然隐隐觉得,如果是连性情都近似文佩,在发现情书落入登徒子之手,遭人欺骗,只怕要报复,而不会忍气吞声,默默选择自杀,她或许亦受到了欺辱,无颜再活于世间。   “是如此。”   文佩绞着双手,反复说这三字,他是个聪明人,自然知道孟然话语中所指,何况他此次正是为此人,而前来杭州。他也是如此推断,正因相似,自己的姐姐是被蒙蔽受辱了,才不得不自杀。   “那人是谁?”   孟然很冷静,果然真有这么个人。   “我们姐弟与他自幼相好,我始终觉得他做不出这等事来。”文佩仍在否决,他自言自语着:“何况我姑妈曾有心将我姐许配与他。许配与。。。。。。他。”文佩的脸色越发难看,话落已是惨白。谢芷起身拍着他的肩,他想安慰文佩,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。文佩跌坐回石阶,惨然说:“其实我早已想到了。”   那人有多憎恶李沨,他最清楚,如果那人当时知道他的姐姐心中所恋的是李沨,心里又该做何想法。   “是谁啊?李家的公子哥吗?”谢芷很着急,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医馆里所遇,那位神色阴冷的李家公子。   孟然对谢芷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,此时的文佩不便于去追问,那人,应该是文佩平日里的交好。   文佩晃了晃头,喃语:“李政。”又若有所思,“他此时。。。。。。在医馆看护李沨。”谢芷着急了,大叫:“果然是他,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!不行,他一定会害子川的。”孟然摆手,“安静。”   李沨在李家这么多年,都还活着,证明他是个警觉的人,一般人害不了他,至于是不是李政这人冒充了李沨,都还只是推断,唯一的办法是当面质问。      李沨卧榻,在医馆的日子不外乎是阅读,丁靖唤人将他在书院的书都抬过来,他便也就终日与书籍为伴。赵大夫家的院子虽不大,倒也颇有情趣,有这精心照料着花卉,李沨移榻至院中,一躺就是一日。他寡言难亲近,李贵素来看他不顺眼,自然不会去跟前跟后,李政往往不见踪迹,有时凌晨会突然回来,一身胭脂味,他起先还盯梢着李沨,后见他沉闷孤僻,就也没放在心上。   唯一不时会过来探视李沨的是丁靖,丁靖一过来,会待很长时间,李贵有回站在院中树后偷听他们对话,却发现这两人居然是沉默不语的,李沨继续看他的书,丁靖则自顾发他的呆。当然李贵离去后,丁靖是会说话的,这天过来,他径自往院子里走去,李沨果然仍是卧榻阅览,听到熟悉的脚步声,也只是从书卷里抬了下头。“李贵呢?进来没见到他。”李沨从榻上坐起,挪了个位置给丁靖,淡然说:“想是出去了。”李贵也有自己的嗜好,嗜酒,只要手里有余钱,就会去买酒喝。丁靖往榻上一坐,身体向后倾,躺平在榻上,望着冬日清澈的天,所有所思。虽然丁靖时常因无所事事过来找李沨,但今日,李沨觉得丁靖必然是有事过来,他神色凝重,不似以往。要换是往日的李沨,他不会开口问,但近来他有所改变,启唇问:“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丁靖侧头看李沨,用手臂枕着头,幽幽说:“能有什么事,觉得近来连自己也面目可憎罢了。”丁靖所生活的家族,是个很势利的家族,自小大人们的虚伪做派,他便看了欲呕,然而许是耳闻目濡,成年后的他,渐渐也发觉自己已经理解他们的所为。“仍是你妹子之事?”李沨问出口,丁靖便笑了:“子川,你也会和人话家常了。”李沨想,那还不是因为你近日都在烦这么件事。“是如此,又不是如此,但二者是一样的事情。”丁靖自顾说着,他平日不是个话多的人,此时却打开了话匣。“我哥想留我在杭州,说是日后便要进入官场,不如此时先熟悉了。”无奈一笑,“你知我到溪山,就为躲避家族的纷扰,可想到这里,还是不得清净。”李沨静静听着,并不言语。“然而,我又觉得我哥是对的,必须要如此,我已不再是少年,无法再躲在藏书阁里,听着大人们于院中接待达官贵人的喋喋声,诵着采菊东篱下。”丁靖平日也嗜书,但他并不像李沨无书不读,他幼年时曾用书卷和冷漠筑了片桃园。李沨不知道说什么,他没有丁靖这样的苦恼,这份苦恼,源自于丁靖的超凡追求——至少在李沨看来是如此,他自己为尘世所扰,心里也从未有过篱下采菊的趣味。然而,他觉得丁靖有魏晋风骨。“我要跟我哥说这些,大概又得被横眉冷对,你听听就罢。”丁靖需要一个倾诉对象,虽然沉默寡言的李沨未必合适。   “明春也还是要回苏州。”   李沨开了口,不只是丁靖要回去,他也得回去。院试,对他们而言,都是头等大事。   这是叫丁靖忍耐这段时日的意思吧。丁靖却想着另一件事,从榻上跃起,整整领子说:“对了,子川。”他四顾无人,才继续压低声音说:“曾龟前日已放出。”不意外的消息,李沨之前便说放了他。“你日后有何打算?”李沨回:“他要二百两银,我予他。”   二百两,可购一处庄宅,绝非小数目,何况,李沨也无法拿出。除非。。。。。。   丁靖离去,李沨躺回榻,将手中的书卷翻过一页,目光却没在书卷上,而是扫视过院子,很寂寥,他以往习惯了,现在却觉得不习惯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改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二章(上)   自从知道,文佩此次过来杭州不仅是为了见李沨,孟然便决定和文佩前去医馆,他在意,以文佩的阴狠,在知道真正的害死他姐姐的人是谁时,他本该像报复李沨那般决绝,然而此时出现在眼前的文佩,却在彷徨,迟疑。   无法得知李政和文佩有着多深的交情,却也能猜测,这人与文佩关系不一般。对李政,孟然有一面之缘,只是一瞥,就足以知道这人的刻薄与阴沉,与这样的人为友,或许不会害你,然而与这样的人为敌,却是相当可怕。不得不说,李沨虽然深不可测,但对文佩手下留情,处处退让,文佩那是没遇着对手。      谢芷回家收拾一番,跟谢老爹说好,是和朋友去见朋友,两三天后返回。谢老爹虽然不是什么文化人,但也听闻过文长清的大名,对谢芷有文佩这样的朋友交游,喜不自胜,从衣柜里摸出三两银子,硬塞给谢芷。   “爹,不妥不妥。”   这想必是老爹“私库”之物,被平娘发现了,可够老爹喝一壶的。   “拿着拿着,穷家富路,记得好好招待文公子。”   “爹,不行不行。”   “拿着拿着。”   父子俩正在门后扭捏,谢茂从门缝里探了个头进来,好奇问:“爹,哥,什么不妥不妥,不行不行?”   谢老爹神速将金子放进大儿子衣领内,笑着对小儿子说:“你哥和朋友要出门,爹在嘱咐他呢。”   “哥,带我去吗?”   谢茂虽然是个小孩子,却也十分精明,想着爹大概又偷拿东西给哥,也不问。何况就是发现爹塞银子给哥,谢茂也不会跟亲娘禀告,他最怕他娘哭闹,要死要活。      谢芷匆匆忙忙赶往孟然家,孟然和文佩已经在门口等他。   “燃之,你果然是要和我们一起过去的,太好了!”   孟然锁门,落锁,谢芷在他身后念着。   “我不放心你们。”   孟然这几字轻轻划过嘴唇,他说的云淡风轻,却情深意重。   “好燃之,那我们赶紧去搭船吧。”   谢芷在前催促,孟然斜挎着个包袱,晃悠悠在后面走,文佩看着两人,嘴角微微扬起,安静地跟随在孟然身旁。      天黑掌灯,李贵在一旁念念有词:“老爷说不管好没好,都得回去过年,三公子,你拄杖也能行走,过两日回去吧。”   杖着在李府为仆四十载,在李沨面前,李贵时常不把自己当仆人,他在晚辈面前,向来喜欢倚老卖老。   李沨自顾阅览,书写,丝毫没有搭理的意思,李贵也继续念叨:“政公子在这儿可是乐不思蜀,可怜我老婆子孤零一人在家,无人看管。”   以往,不管李贵念叨什么,李沨都不搭理,李贵在他面前,也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。李沨可记得李贵的婆娘,十分泼辣,最好欺负弱小。可惜儿子不挣气,跟群市井无赖厮混在一起,终日不见个人影,要是回家了,更是鸡犬不宁,把老娘的一头翠珠当得精光。   “你自去跟二哥说,和我说无用。”   李沨喊李政“二哥”,而“大哥”早已埋入黄土——李沨同父异母兄长。   李家到李覃这代,三兄弟,李覃年长,次之为李沿,再次之为李衷。李政是李沿长子,李沨是李覃二子,李衷一子,尚幼。   李老太婆,并不掌家,掌家的是文氏,有趣的是,这个老太婆不喜欢李沨,却特别厌恶李政,中意的是李衷的幼子李艺。老太婆没几年活头,风中残烛,想来也撑不到李艺成年。   “三公子又不是不知道,政公子那里不好说话。”   李贵在李政面前像只被褪了皮的老狸猫,应该说所有下人在李政面前都不被当做人,动辄打骂,管你在李家服侍了四十载还是四载。   李沨很了解李贵是个见风倒的人,在他面前说这李政的不好,在李政面前,又把他出卖,他不再做声。   李政此次过来,有一件要事,这个要事,不是监视他,也不是去狎妓,而是由丁靖的兄长丁褍牵出两条线,系着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。丁靖虽然鲜少言及,李沨却也猜测得到,李政时常出入丁知府家中。   丁靖的妹子,瘦如干柴,风情全无,虽然五官倒还规整,要说眉眼如画,招蜂引蝶的李政迷恋这么位女子,终日往丁家跑,鬼都不信。   不过数日周旋,李政踌躇满志,所幸他忙于自己的事情,没有深究起自己因何被人砍伤,也庆幸丁靖没有糊涂到告知自家兄长,萍儿之事。   不出数日,就会启程返回,李沨有预感,李政的目的已经快达到了,何况年关逼近,自然得回去。   娘亲那里,实在有愧,竟没能让萍儿脱离曾龟的掌控。   明年,再想办法,明年,我必须去获得一笔钱。   李沨陷入沉思,李贵识趣离去。   夜风呜叫,将半掩的房门吹得啪啪响,李沨起身,把房门关上,他不需要拐杖也能行走,虽然走得艰难。手搭在门上,正想,怎么突然起风,抬头,看到院中的一轮明月为云层遮掩,看到院门口站着的一个漆黑身影,院门大开。   “李贵?”   李沨唤叫,那身影不似李贵,挺拔笔直。   “不必叫唤,直接砸晕了。”   黑暗中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,男子大步迈进,云破月来花弄影,那男子站在月光之下,慎重其事地对李沨作揖:“子川兄,别来无恙。”同时门外又急急忙忙进来一位少年,清瘦的身子小跳过门槛,这少年之后,是位端庄的白衣士子,步伐迟疑,最后进来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改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二章(下)   静夜出现的三个人,最先走出来的是孟然,之后是谢芷,谢芷身后是文佩,瞬间,李沨竟已明白,他们因何事前来。   低头瞥见倒地不省人事的李贵,李沨对孟然直截了当的手法暗自叫绝。   “子川,你脚好了吗?”   谢芷大步上前,扑向李沨,好在孟然眼疾手快,大力一拽,否则李沨非得和谢芷跌成一团。李沨行走不便,谢芷一时惊喜过度,没留意。“嗯。”李沨神色不改,接着说:“屋里谈。”果然迈步向前的李沨走路姿势明显别扭,谢芷蹭到李沨身边,扶住他的手臂,换是别人,李沨早已用力甩开,此时却安安静静地由着谢芷搀扶,始终沉默无语跟随在后的文佩,心忖他离开这段时日,这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。   院门关上,李贵被孟然背进屋,一把绳子捆上,丢进角落里,孟然下手力道不轻,没那么快醒来。   李沨坐在榻上,看着孟然捆绑李贵,眉头都不曾皱下,他目光移到文佩身上,文佩没有躲避他的注视。   从小到大,文佩从未正眼看过李沨,他对李沨蔑憎且厌恶,而李沨自然也从没给过他好脸色,两人不来往不交谈,即使他们对对方都很熟悉,打小认识,还有个共同朋友丁靖。两人在书院同居一室的时光,对文佩而言是最煎熬的时光,而李沨却习以为常——他在憎恶鄙夷包围周身的环境里长大,在如何与仇恨自己的人心如止水的相处上,文佩甘拜下风;而文佩双面人阴险的模样,李沨也深有领悟。   如果不是孟然和谢芷的引见,李沨不会见文佩,也不屑和他对质,他们之间有条无法逾越的鸿沟,不仅是在性格上,还有身份之别所引起的莫名其妙的仇恨。   “我来,是为了问你一件事。”   最先开口的是文佩,即使对着李沨说话,他也没有看向李沨。   “何事”李沨并不指望从文佩口中听到歉意的话语,而且他也未曾想过要原谅文佩曾试图毒杀他的行径。   “既然不是你,那是谁?”   文佩从怀里取出了那枚蝶恋花金簪,递向李沨。   “此时才来问我,是否太迟了?”   李沨被人误解被人憎恨下毒诋毁,并非不会介意不会懊恼,他和文佩之间,可以说他从未得罪过文佩,却莫名其妙的被这人从小仇视至成年。   文佩低下了头,确实,之前下毒时,并未想过李沨是否是无辜的,是否还有疑点。他几乎杀毒杀了李沨,而李沨却对下毒的事,隐而不报,对他,李沨一直在隐忍。   “你并未申辩。”   “你既已自行宣判我死罪,申辩何用?”   一阵沉默,冰冷的夜风吹过厅堂,拂起各自的袍袖,寂静中能听到文佩胸口起伏吸气声,他执簪子的手拳起,笔直的簪子几乎被折弯,他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。两人剑拔弩张的情景,谢芷看得心惊胆战,两人水火不容的样子才是最真实的一面,他们有心结,是仇人。   “为何隐匿文佩下毒之事?总有原因。”   孟然横在了两人中间,指向李沨,他中断了二人的争执,争执下去毫无意义,何况现在不是时候。   “是对文小姐之死有内疚?是对文佩的纵容?抑或是二者皆有?”   “燃之!”   谢芷惊呼出声,他跟上了孟然的思绪,骇得脸色苍白。在他心里,他希望大家都是朋友,不要有仇人,他喜欢李沨,也喜欢文佩,可是如果真如孟然猜测,这两人将永远都做不成朋友。   李沨的冷若冰霜曾经伤害过人,文小姐的死,他有无情造成的疏忽,他有深深的内疚之情,也是因此,他默默容忍文佩在书院对他的咄咄逼人。   在文玥出事前,文玥曾试图与他交谈,而他冷脸避过,甚至女婢递来的字条,他都没有接过。那时候文玥应该是起了疑心,想找他证实,如果那时候他搭理了,或许结局会有所更改。   他很早就发现文玥看他的目光异样,亲切妩媚,那是爱慕的目光,可是李沨不能理解,这样一份感情如何能滋生于文家小姐身上。小时候,文氏姐弟就避他如街头流浪的乞丐,轻蔑不屑,从不和他说话,但每个无声的话语,都如投射来的目光般带着□□的嫌恶。   李沨没有理会,不仅因为她是文玥,也因为他们仅见过寥寥三次面,第一次在李家几乎荒弃的药园里,第二次,第三次都在文府院子,除去第一次,其余都是擦身而过。   “文小姐回文家前,曾遣女婢携字条予我,我未搭理。事后想起,那时女婢魂不守舍,惊悚战栗,而两日后。。。。。。”   两日后,文玥投水自尽。   “你。。。。。。”文佩满眼怨恨,双拳紧握。“你。。。。。为什么。。。。。你。。。。。。”   “为何?我与她并不曾有过一句言语。。。。。。”   李沨不免有些心虚辩护,他未曾体会过男女之情,他茫然甚至无措。   “你怎可如此!”   文佩突然扑向李沨,孟然拦阻不及,文佩执簪的手用力划向李沨的脸,看他文文弱弱,爆发下力气却不小,血珠从簪柄滑落,白皙的手臂因悲痛愤怒而颤抖。   为什么你如此无情!她至死心心念念的仍是你啊!   “子玉!情爱之事不可强求,既然无意自是无情!”   孟然强取文佩手中的簪子,将文佩拦在身前,文佩手抓着孟然的手臂,指甲入肉,孟然咬牙忍疼,渐渐文佩疯狂的样貌消逝,脸色灰败。谢芷举袖想擦去李沨脸颊上的血液,却被李沨推开,李沨虽然没有逃避文佩的攻击,但并非心甘情愿挨这么一下。   李沨那会如何能知道有人冒充了他,甚至在文小姐自杀后,他都不知道与他又丝毫关系,直到文佩找上他来,指责,仇恨,欲致他于死地。世上岂有末仆先知之事?然而,确实是自己的冷漠,因此害了她一条人命吗?   “冒充你的人,子川是否知道是谁?”   孟然神色冷冰,话语严正,他并不偏颇任何人,他的样子像极了公堂上审案的人。当他决定跟随文佩过来找李沨时,他不像天真的谢芷那样以为这趟行程将消解李沨和文佩间的积怨。   “必有这么个人,颇有文采,形貌于昏暗处似我,谙熟男女之情,日夜出入文府而不引人注目。”   李沨私下做过推断,他心里有个嫌疑人,只是他没有证据证明。   “李政可符合?”   发话的仍是孟然,他手轻揽着文佩的背,文佩那样子像似缩在他怀里。李沨看了这两人一眼,冷冷回;“你们此趟过来,可有物证?”   果然,李沨不吃惊,李沨怀疑的也是李政。   孟然将捏手中的簪子展开,簪脚沾有血迹,那是李沨的血,李沨对眼簪子,这簪子他眼熟,适才没有询问,此时眼中都是疑问。   “文小姐的女婢绛珠死时,身边有此遗物,你可认得?”   “认得,这是一组蝶恋花女簪,共五枚,老夫人两年前大寿时,分给李家未出阁的女眷一人一枚。”   李家之物,李政有个妹妹李珍,在前年出阁,这簪子可能是李珍遗留娘家之物,也可能是李沨同父异母妹妹李媛遗留娘家之物。如此,这无法成为证物。   能推断是李政,而且怀疑的都是同一个人,却没有证据,即使有证据,也无法报官,闺中女子,淫奔受辱,自寻短见,为外人获知,不过徒增笑谈。   子玉,我知你怨的是无法报官无法制裁,甚至难以为外人道,白白受辱自尽而死。十五载相依为命,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设计置她于死地之人,逍遥法外。   “呵,原来也无用处,即使用它质问,李政倒可反诬是绛珠私窃。”   文佩推开孟然,眼神冷冰如刀子,他之前还曾以为这簪子能起到多大的作用,此番过来,有何意义?   心里凄苦悲恸,痛彻心扉。   李政,为何是你!为何要害我姐姐!   “唔唔。”角落里的李贵,终于晃晃脑袋,渐渐清醒了,他这一动静,使得四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他身上。   “你们!文公子?!”李贵见自己被五花大绑,震惊非常,正要惊呼出声时,门口一个身影窜进来,堵住了李贵的嘴巴,那人正是丁靖。   也不知道他在门口站了多久,他们竟没有听到院门被打开的声音——院门栓死,而后院小门留着小燕看护。   给李贵嘴里塞了条手帕,丁靖严肃着脸,背手过来,目光落在了李沨脸上的一条血痕,嘴角勾起,那是他琢磨事情时常有的小动作。他刚来不久,正好看到适才文佩划伤李沨。   “我见院门紧闭,翻墙进来,却没想到大家都在。”   丁靖时常来找李沨,今晚也是。别看丁靖是个书生,手脚却很灵活,素来喜欢登高望远,探访深山古刹。   “李政在我家,那里夜夜歌舞,好不热闹,他一时半会回不来。”   丁靖的敏锐仅次于孟然,只是他生性淡泊,不喜参合别人的事情。丁靖没有一丝意外之情,他有过猜测,虽然从未说出,何况刚在门口,他已经听到他们的部分对话。      “继续。”   见众人看他,他自若做了个无妨的动作。   “子安,为何你不惊讶?”   文佩的质问,是李政,他们如此熟悉的人,为何丁靖无一丁点诧异。   “人心最是可怕,李政是个衣冠禽兽,我丝毫不意外。”   丁靖不喜欢李政,当然李政也不喜欢他,李政喜欢围着文佩献殷勤,他真心讨好文佩,也顺便讨好李家管账房的文氏,对利用不着的丁靖,可就没这么好了。   “要他认罪倒也不是没有办法。”   丁靖把厅室打量一番,椅子几案排两侧,中间空地,上方是主人席位,正好可以,正好正好。   “你打算私下审讯?”孟然见丁靖扫量厅室,又是点头又是擦掌,脸上洋溢着兴奋之情,他已猜出丁靖的念头,只是没想到丁靖似乎与此人也有过节。   “那好,谁来审?”   这也是种手法,万不得已也可用一用。   问的是谁来审,孟然目光却落在文佩身上,但是文佩阴郁又狠绝的表情,让他心里犯怵,他是不清楚文佩幼年成长的环境,然而文佩独特的性情,应该是独特的环境造就。   “自然是你,孟燃之。”   丁靖将上方的几案搬走,仅留张椅子,摆在了正中。   “那好,丁子安,你和文佩候在院门,李政一来就执进堂。”又看向神色阴晴不定的李沨,“子川,你坐到上面来。”又看向谢芷,“小芷,这种事,你不要扯入,你回避,去李沨房中。”   李家可不是普通人家,这么拿他家的二公子开刀,再加上李政是个阴险小人,日后还要担心他报复,小芷无缘无故被卷进来,确实回避才好。   “燃之,大家都是朋友,再说人多声势大,我不回避。”   谢芷摇头,自己挑了个位子坐下。   安置妥当,等了近半个实诚,听到了李政喊门的声音,丁靖出去打开院门,李政刚迈进门槛,就被丁靖死死抱住,他人虽然混身酒味,一遇袭立即酒醒,竭力想挣脱,以致稳坐“公堂”的孟然也不得不出来帮忙。   “李二公子,我这里可是带了绳子,你要请进来还是捆着进来?”   李政回过神来,扫视过齐齐六个人,带头的是孟然,话语冷厉,文佩的书童小燕执着绳子在身后,作势要捆。   “你们敢!我身为生员,公堂见官都免拜,四五人成群,做强盗样,是打算干么?”   李政推开丁靖,扫扫衣服,又假装刚认出文佩,咋呼:“子玉,你在就好,李狗儿又想搞什么阴谋诡计了。”   文佩没理会他的话,在前做了个请的动作。   在丁靖和文佩的左右挟持下,李政进了厅室,孟然已落座等候他。   “这东西还眼熟吗?绛珠的遗物。”   丢上一柄簪子,开门见山,不绕圈。   “你是个什么东西?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。”   李政甩袖入座,已无起先的慌容。   “今天候你,不是要杀要剁,而是还李沨一个清白,也给死去的文小姐一个公道   “你们是李沨的党徒,说的什么胡话!子玉,他们是外人,你我相识十余年,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?”   文佩阴沉不语,把玩着手中冷冰的茶盏。   “证据呢?这簪子,可笑,李家有五枚,谁知是不是李狗儿盗的?”   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末为,你以为今日文佩与李沨会面,所为何事?”   “你是何鸡狗!也轮得到你来质疑我。”   “虽然文小姐主仆二人已亡故,但还有位书童长春可作证人,一个小书童,能躲哪去?若无人资助,能躲这么长时间。年底到了,他总也要潜回家过个年,你说是吧李二公子。”   孟然对李政习惯在下人面前端的那套姿态,嗤之以鼻,压根不理会,他的话倒是把李政说得一愣,又眯眼冷笑:   “这是李家逃仆,我也寻他许久,要是知道他去向,有劳告知一声。”   孟然心下一沉,何以李政这么肯定他不会回家,难道已经杀了吗?不,以他赠女婢绛珠一枚贵重的簪子可知,李政出手大方,摆定一个小书童并不难。   “看来书童因出命案,心生恐惧投奔远方亲戚去了,这般确实一年半载不敢归家,不过逐一排查,并不难查到他藏身地。”   李政的笑容僵硬,拂了拂袖,拿正眼打量孟然。   “你姓谁名谁?”   “姓孟,名然,字燃之。”   “孟燃之,我记下了。”   嘴角勾起,一个阴鸷的笑。   “那么你认为事情的经过该是如何呢?我洗耳恭听你的高论。”   “你和绛珠勾搭成奸,进而谋计文小姐、李沨,致使文小姐受辱自尽,而绛珠为逃避罪责,无论如何拷问,咬定是李沨所为。”   “我这么做有何益处?文氏有意将文小姐许配与我,我与文佩又是手足情深,岂不是多此一举。”   李政看向文佩,文佩也正看着他,但那目光再没有往日的亲近,说不出的疏远与冷酷,他凝视文佩许久,才收回目光。   “阴差阳错,因为文小姐爱慕的是李沨。”   “因此,我觉得她该死,甚至还能趁机陷害李沨?”   李政侧着脸,抱胸躺靠椅背,他的侧脸有几分神似李沨,但他眼角上挑,有着李沨所不具备的邪气。这样的一张脸,无疑还是迷人的。他的目光再次移到文佩身上,他在阅读文佩脸上的神情,他无声在质问:你相信吗?   孟然从李政的凝视中,觉察到了一份难以言喻的迷恋,李政在文佩的脸上看到了文玥吗?或是透过文玥的脸,他注视着的其实是文佩。   “捧于掌心,视如珍宝,若是即将为他人所有,不如下手毁去。”   孟然嚅嗫,是这样的念头吗?这人,竟然:   “视活生生的人命如掌中玩物,简直罪不可恕。”   衣衫窸窣,抬头,文佩已起身离席,而李政的目光也跟随他而离去。   同样始终不发一言的李沨,瞥了一眼躺靠在椅子上的李政,看到这人一脸的冰冷,无丝毫悔意愧疚,摇了摇头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改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三章(上)   “证据何在?你们不过是混乱推测,用心栽赃罢了。”   李政起身离去时,瞥了孟然一眼,神情有四分得意,六分挑衅。   “岂能就这么放了?”丁靖卷袖叫道。   “丁子安,我们这连襟是当定了,你倒也可以去禀告你兄长,让他开堂也审一审——这。。。。。。”盯着李沨,双眼阴险如蛇,“千古一案。”   即使开堂审,在死无对证下,对李政也是无可奈何,何况一旦闹开了,这关系着文小姐与李沨的名声。名士之女,吴门才子的离奇案子,绝对会闹得满城风雨。   丁靖的唇型无声说着四字:“无耻之尤。”   李政在无人拦阻之下回去自己的房间,丁靖索然无趣,也拱手离去。   夜黑风高,孟然在院中角落找到了文佩,文佩于院中茕茕孑立,他没有听完最终的“审判”,在于他知道无法将李政法惩,而且内心深处,在怨恨之下,也纠缠着沉沉的悲痛之情。   孟然没有言语,静静陪文佩站着吹冷风。   文佩时而狠戾的性情,极有可能受李政影响,他们两人隐隐有些神似,只是文佩是个太过于复杂的人,凶狠与柔弱相伴,如此矛盾又如此协调。   “小时候。”   文佩开口了,他背对着孟然,似乎再自言自语。   “我九岁时,曾在文家居住,那会我,李沨,李政等都在一起读书,一日有只八哥,不知从谁家逃出,误入了李家院子,被李沨捕抓。李沨常带在身边,那是只聪慧喜人的八哥,李沨教导它说话,它能说‘天凉好个秋’,‘乌生七八子’之类的话语。 ”   李沨养的八哥?很难想象,他竟然也会养宠物,还用心教导。不过人年幼之时,总是喜欢小动物,并像女子般,在它们身上倾注感情。   孟然安静倾听,他知道这是文佩说予他听的故事,并且绝不只是一个八哥的故事。   “那时李政也有只鹦鹉,重金购得,却不如李沨这只八哥善语。然而我与李珍都很是喜欢它。我想李政也是极喜欢的,他细心的喂食,日夜相伴玩戏。直到李沨有了只八哥,李政再不肯理会这只鹦鹉。终于有一日,这只鹦鹉死了。”   昏暗中见文佩的肩膀微微颤抖,他揽紧风衣领,深吸了口气:   “嘴角沾着血,脖子扭曲,躺在鸟笼里,是被人拧断了头,活活弄死。”   孟然诧然,李政年纪看起来比文佩大二三岁,文佩去文家居住,那会李沨约莫就十一二岁。   “那时,我以为是李沨所为,今夜一想,却只怕并不是。”   文佩摇了摇头,先入为主,因此认定必是李沨,多荒诞。   “李政曾说过,人有尊卑,鸟亦有尊卑,麻雀最等而下之,高贵者如凤凰,凤凰又怎会比不过麻雀。”   鹦鹉又怎可能输于八哥。   “在鹦鹉死后的第二日,李沨将他那只八哥,带到野外放飞,这之后再也不曾见过。我想李沨那时该是知道的,是谁捏死了鹦鹉。”   那只鹦鹉,也曾是文佩心爱之物,年幼时,因鹦鹉之死,他将李沨恨了又恨。   “你说他求之不得,便会下手毁去,我不知晓是否如此,只是我仿佛已经不认识他了,即便我们数载岁月里,情同手足。”   文佩终于回过头来,幽幽说到,夜风拂弄他的发丝,看不清他的脸。   “孟燃之,是因为当局者谜吗?何以你一下子就能指点出来。”   为什么我那么多年来,一直没有发现他有着颗扭曲的心,为何在姐姐因他而死后,却将仇恨都记在了李沨身上。   文佩微微抬起头,他的脸上有什么在莹光,孟然抬手轻拭,果然冰冷湿润,孟然手一顿,因为文佩的手覆在了他手背之上。孟然的手很温暖,文佩的手很冷冰,还微微颤栗,或许是因为寒冷,而孟然想文佩或许是因为恐惧。   孟然揣著文佩的手,将文佩拉向自己,他罩着文佩,像似揽着文佩,亦像在为他挡风,他温和说着:“是如此。”   文佩终究是年纪尚小,再聪慧,也会为自己所不解的事物感到恐惧。   若是换做自己,身边最亲密之人,却是个不念情谊,对自己狠下毒手的人,只怕也会有这片刻的恐慌吧。   文佩的手绕在孟然背上,这让他像似搂着孟然,那是个取暖的拥抱,而孟然坐怀不乱,手规矩的放在文佩肩上,没有回抱。   孟然帮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忙,包括那次救罗大可,如果不是孟然搭救,当时的文佩,只怕会眼睁睁看罗大可溺水而死。这便背负上了一条人命,当时是如此狠绝残酷,今日回想,都心有余悸。还有对李沨下毒,如果不是李沨向来警觉,又懂自救,那么一切都无可挽回。为何自己会是如此可怕之人,和李政的狠毒有何不同?   在恐怖的只是见到了李政的真面目吗?抑或是,直到今夜才看清自己?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改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三章(中)   见孟然出院子,谢芷知道他是去找文佩,谢芷没有跟出去,他本也想过去,但又回头看李沨,终是留下了。   李沨弯身解开李贵身上的绳子——几乎所有人都忘记有这号人存在,李贵吓愣,直囔囔:“小老儿我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。”李沨低声说:“无事了,今夜之事,你便当是场梦。”李贵哆哆嗦嗦说:“晓得晓得。”谢芷过来,歉意拱手:“是怕你报信李政,才捆了你,并无加害你的意思,这是我们这伙人私自做的,和子川没有关系。”李沨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,他不需要谢芷为他开脱。谢芷顺从的不再言语,李贵匆忙逃离,见他拐进东角,躲进自己的寝室,不过想他一夜都要战战兢兢,难以入眠了。   厅中安静,唯有两人,谢芷目光落在李沨的衣领,本来的白色的领子,被染上一片鲜红,那是脸上伤口流下的血液。之前一直迫使自己不要去在意,却又如何不在意,刚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,手已摸上李沨的脸颊,指尖沾到血迹,颦眉细语:“下手太重了。”伤口皮开肉绽,就怕日后留下伤痕,换女子,这可是毁容。虽是男子,可容貌亦是十分重要,脸上带条疤,会影响仕途。   “这可如何是好。”谢芷着急,胡乱用袖子擦着李沨脸上的血痕。   “不必在意。”李沨执住谢芷的手腕,话语平静。   “得去喊大夫,清洗上药才行!”   李沨住在赵大夫医馆,不过两人一个住东院,一个住西院,得过去喊下人。   见谢芷着急,欲挣脱他牵扯,李沨拽住谢芷的手,似无奈似安慰地说:“本是小伤,无需去扰人睡眠。你勿担虑,往厨房取来做菜的白酒,我自有办法。”   对于脸上的伤,李沨没有照过镜子,但用手摸蹭过,知道只是皮肉伤,这样的伤口总会愈合,然后留下浅浅的,几乎不可见的疤痕。他没当一回事,倒是谢芷像似吓坏了。   谢芷很快从厨房端来半碗白酒,将白酒搁几上,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汗巾——以往都不见他有这种东西,想来很少用到。白绫汗巾叠起,将巾角泡浸白酒中,再拿起,轻轻擦拭李沨脸上的伤口,很疼,虽然李沨仅眼帘细微颤动,谢芷却能体会到那种疼痛。   “子川,你不要怪子玉,他心里难受,做事有偏差。”   谢芷自顾念叨着,李沨闭上了眼睛,白酒带来了冰凉感,却也得伤口火辣的疼痛,这是种细小的折磨,真正的折磨,他承受过,且记忆犹新。   “你可是要我原谅他?”   李沨睁开了眼睛,说得漠然。   谢芷停下手里动作,支支吾吾,再说不出一句流利话。换做是自己,被人冤枉,下毒,险些丢掉性命,是否会去轻易原谅这样一个人呢?   “我心里从未宽恕过那些人,谢芷,虽然,我也。。。。。。”李沨放于膝上的手掌握紧,又松开,“我也务必受人点滴之恩,一一回报。这是我娘亲,自幼教导我的话语。”   娘亲总是教导:要思人恩惠,不要记人过错。   “子川你所思所为,必有道理。”   因此,哪怕你日后和文佩又生抵牾,我亦不会怪你,这堂内院中的两两成群,虽然让我心生感伤。   谢芷背对李沨,将沾血水的汗巾放进水盆里清涤,李沨座在席位上困惑想:你并不了解我,何以会相信我所思所为,必有道理。其实人的喜恶,往往毫无道理。   汗巾清洗干净,谢芷将它铺在几上晾风,抬头探望院子,小燕走来,孟然和文佩亦出现在门口,孟然对李沨作揖,说道:“夜已深,明日再叙旧。”说罢,抬头看谢芷,这是在招呼谢芷离去。“去吧。”谢芷左右为难,李沨开口。“那明日再造访了。”谢芷也恭恭敬敬道别。   离开李沨住所,走在漆黑的石路上,谢芷还在想,他们就这样将李沨扔在了医馆,心里过意不去。      入宿客栈,孟然与谢芷一间,文佩和小燕一间,归来时已是凌晨,又累又乏,谢芷倒头就睡,孟然不似他那么单纯,坐在床上,留心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。   隔壁房间住着文佩和小燕,灯火通明,文佩还未入眠,听得到零碎而细微的话语声,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。孟然脱下外衣,熄灯往床上躺下,回想着自文佩到来的这些事情。他抬起衣袖,拂过鼻子,衣袖上有淡淡的香味,这是文佩的味道,想是在院中“抱过”他,因此沾染上了。香味清雅却持久,以孟然这种清贫家世自然不知道是什么香料,只是想着,自己又多管闲事了。   然而文佩的事,不知道算不算闲事。他们父辈曾是挚友,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,孟然与文佩说不定会是总角之交,人生境遇,竟是如此离奇。   在认识文佩前,孟然便知道文长清,只是未曾想过文佩是文长清之子。后来知道时,惊诧多于感喟,这么一位当世名士,竟会有这么一位冷戾的儿子,然而他也确实该是文长清之子,这般秀丽聪慧。   父亲当年认识的文长清,也是这样仪容出众,聪慧过人,令人忍不住多看上一眼吧。   胡乱想着,终是太疲惫,昏昏睡去。      凌晨,孟然警觉醒来,谢芷还在睡梦中。孟然听得到邻房的房门开了又关,文佩低声和小燕吩嘱着什么,而后是离去的脚步声。听那脚步声匆卒用力,不似文佩,应该是小燕。   天尚未亮,他将小燕使唤去哪里?   许久,小燕回来,与文佩轻声细语,听不明白,末了听到小燕略大声音哀求着:“公子让我跟上吧。”   文佩没有回复,独自离去。   孟然再无法装睡,以他对小燕的了解,这是个冷静且聪明的书童,他出声哀求,必有要事。   披衣出房,去扣邻间房门,小燕还未拴上门闸,吃惊拉开两扇门,见是孟然,着急迎上说道:“孟公子。。。。。。”欲言又止,显然文佩叮嘱过他。孟然瞥眼门内,没有文佩的身影,他果然外出。“他独自上哪去?”小燕默然,满眼都是焦虑,“快说!”孟然有个猜测,只希望不是如此。“公子。。。。。。去见李政。”孟然用力拍打门梁,低喝:“糊涂!”此时也不是慌乱的时候,追问小燕,让他一五一十道来。   “公子昨夜一夜未眠,天未亮,便唤我去医馆,通知李政到卿雨亭相见,我虽不愿,可公子不听劝。”   “卿雨亭在何处?”   这是什么出处,未曾听闻。   “是当年老爷游学读书之所的一处凉亭,在城西郊外,离此地不远。”   孟然另一句“糊涂”,没有骂出声来,以文佩的聪明,怎么做出如此不顾自我安危之事,李政绝非是那种会恋旧情的人,逼急了,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   “小燕,你在前带路。”   孟然系扎好腰带,将披散的发随手揽起,系绑在脑后,他已顾不上许多。小燕二话不说,将门关好,跟随孟然下楼。   蹬蹬下楼,忽然听到身后谢芷慌乱在喊:“等等我!”回头一看,他脚上穿了只鞋子,另一只鞋子还拿在手上。   适才孟然和小燕交谈声比较响,谢芷都被吵醒了。      三人上路,起先小燕在前提着灯笼,渐渐天亮,三人都加快了脚步。出城门,穿过林丛荒草,远远看到葱翠山丘下,流水潺潺声侧的一处别致木屋。此地虽说不上人迹罕至,但也是偏僻无人。   那木屋远远看去,规整干净,平日该是有人在照看吧。   所谓卿雨亭,在木屋后的竹林。   “确认在此?”   孟然已抢在小燕前头,抵达木屋,不见文佩人影,三人心里都十分着急。   “往这条小路进去便是。”   孟然不待小燕说完,已拽起衣裾,大步向前跑去,他穿的是士子深衣,有暗摆,沉重束缚,也亏他矫健。小燕和谢芷远远跑在后头。   文佩是个决绝的人,他也不糊涂,他约李政到这人迹罕至之地,只怕根本不在乎玉石俱焚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改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三章(下)   赶赴卿雨亭,却不见文佩,也没有李政的影子,长满杂草的亭子,空无一人。谢芷“啊”的一声,吃惊又困惑,小燕恐慌喃语:“怎会不在?”唯有孟然,诧异过后,是沉寂。   文佩有心不让他们跟上,有的是办法,报的卿雨亭,却可以只是和李政在此相候,而去向成谜。   “燃之,现在怎么办?”谢芷四处张望,此处荒草齐膝,不见通往竹林深处之路。   孟然扫扫石阶坐下,藤草在他脚边,他似乎也不在意会有蛇出没,他沉默不语,低头似有所思。   见他坐下,谢芷也蹲下身,看向孟然,又看看小燕。   “我适才隐约见那木屋齐整,院子干净,似有人看顾,你可知是何人看顾?”   问的是小燕,话语冷静。   “我并不知晓,此处院子,早赁予他人。”   “小燕,你过去问问,是否曾见过外人前来。”   “燃之,你不一起过去吗?”   谢芷起身,和小燕起肩,又回头看孟然,孟然仍坐着不动。   “你们过去问下,再过来告知我吧。”   适才的担虑,到此时已是排山倒海般,心里隐隐觉得人必定不在此,却也还不想放弃。   谢芷不解,但仍跟随小燕前去,心想,燃之大概是跑累了,在亭子上休息。   走至院子,果然见院中物品收拾得整齐,然而门却紧锁,从窗外往里看,屋内没有人影,大概平日并不住人,只是偶尔有人过来打扫。   返回凉亭,跟孟然把事一说,孟然点头,似乎早已料到。   “回去吧。”   他起身拍拍衣服,很是淡然。   “燃之,子玉还没找到呢。”   谢芷扯住他袖子,似责备似哀求。   小燕倒是低头不语,他是个聪明的书童,何况自小跟在文佩身边,自家公子还是相当了解。   “他不在这里。”   孟然摇头,拳头在袖下捏起,又松开。   子玉,你可曾当我与小白是朋友?何以竟决意自己了结这一份仇恨。      三人无语上路返回,来时匆促,归时,脚步缓慢,终于走至城门,孟然止步说:“天未亮时,文佩出门,那时尚未到城门启开的时辰,他们两人必是在西城门口相候。”   卿雨台位于城西郊外,两人必然在西城门口相见,之后,去了哪里,再无踪迹。   “小燕,你去医馆探探,是否有李政的消息。”   “好,我这就去。”   “小芷,你回客栈去。”   “那你呢?我和你一起去找。”   “子玉归来后,必回客栈,他行囊皆在那里,你在客栈候他。”   安排好小燕和谢芷,独身留下的孟然,抓着袖子,躺靠在城墙上,望着往来行人,陷入沉思。   谢芷离开城门时,曾回过几次头,孟然一直在那里,动也不动。他没有去寻找,他候在西城门口,像似守株待兔的农夫。   “一早出来,都饿着肚子呢,子玉,你到底在哪里?”   默念着这么一句,谢芷朝客栈的方向走去。      这一天,过得异常缓慢,谢芷在客栈里根本坐不住,后来干脆搬了块长椅,挨着大门坐下,守住门口。没少被店小二念叨。   他担心文佩,又着急孟然怎么还不回来,小燕那里也没消息。   午时,小燕一身风尘回来,只是摇头,李政没有踪迹,再兼他独自前往,因此也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   午后,谢芷上楼回房,留小燕在门口看着。   他刚脱鞋,想往床上躺一会,静静心,就听到门外孟然的声音。谢芷从床上跃起,“啪”一声摔开门,赤脚朝门外奔去,囔囔:“可回来了!急死人。”定神一看,孟然抱着文佩,站在隔壁房间前,小燕慌乱打开房门,脸色苍白。   “子玉。”谢芷扑过去想看看文佩的脸,孟然抬手一横,示意谢芷后退。谢芷怵然,连忙倒退了好几步,跌坐在地上,他已看清孟然怀中的文佩,月白色的披风衣摆上,一片血迹,十分骇人。   孟然将文佩抱上床,文佩神色怆然呆滞,身子软弱无力瘫在床,他身子微微缩动,背对众人,侧向一旁。他身穿的披风,血迹鲜明,却不知道他哪里受了伤。   “公子,你伤哪里了。”   小燕抹着眼泪,跪在床头。心想,他家公子,何曾受过这样的伤,自己为清早何就没有跟上。   文佩没有回应,他那副模样,倒像是睡着了,可即使谢芷都能看出来,他清醒着,肩膀一直在细微的颤抖。   “燃之,我这就去唤大夫!”   谢芷掉头就要走,他此时也想不得许多,只想着子玉一定是伤得很重,才流那么多血。   “小芷,勿要担心,你和小燕到楼下,叫伙计烧好热水提上来,我来照顾子玉。”   孟然的脸上看不出惊恐,不安,他平淡如水似的,让谢芷心里也踏实了许多。小燕顺从,抬起头时,眼里满是忐忑,他狐疑看着孟然,像似在质问,他不如谢芷那般单纯。   “出去将门带上。”   孟然没有理会小燕的疑惑,他不觉得文佩的事,能瞒住和文佩朝夕相处的小燕。   如果真得发生了什么事,如果真得发生了那种事。      站在城门外,看到文佩摇晃朝门口走来,孟然首先看到的是文佩淤青红肿的脸,而后是他那件挂在身上,皱巴巴,衣摆沾染血迹的披风。   他那张白皙的脸承受过暴力,月白色的披风,血迹斑斑。   路人侧目,或惊讶,或不解,纷纷避开。不只因为文佩脸上的伤,及衣服上的血,或许更是被文佩那幅仿若幽魂的样貌吓着。   孟然排开人群,一步步走过去,他站在文佩面前时,文佩看到了他,虚弱念出三字:“孟燃之。”   孟燃之,你果然好管闲事。   他摇摇欲坠,清瘦的身子,仿若拂柳,孟然张臂,将他抱住,揽在怀里。   “李政呢?”   低吼着这个名字,一字字咬牙切齿。   怀中的文佩嘴角勾起,那是个神秘的笑,似嘲讽,似愉悦。   “你这疯子!怎能如此行事!”   孟然怒不可恕,抓起文佩雪白的手腕,仿佛要折断它一般。他站在城门外,候了白日,焦急了半日,等来了一身是血的文佩,气不打一处来。恼怒担虑暴躁不安,他已分辨不清,自己是何种感情。终是放开文佩的手腕,手腕上一圈乌青,施加于上的力道多重,孟然无心留意,他抱起文佩,拦唤车马。   他已管不到李政的死活,以李政的体形体力而言,远胜文佩,他可以这般伤害文佩,而以文佩的行事而言,他做事刁钻,手辣心狠,两败俱伤吗?   马车缓缓行进,在车中,孟然粗略检查文佩身上是否有出血处,手脚都没有发现能流大量血迹的伤口,然而披风衣摆上的血,渗透入衬袍,或说,由衬袍内渗出。   “可要去看大夫?”   孟然手一抖,从披风上缩回,他问躺在一旁,似乎随时都会昏迷的文佩。   他若是肯昏迷倒也好,偏偏是倔强的想保持清醒。   文佩摇了摇头,手指无力抓着披风,将自己裹起。他手脚并拢,几乎缩成一团。孟然看着他的背影许久,才将手掌搭在文佩肩上,整理文佩披散在肩的发。   柔软的发丝,纠缠着孟然的手指。   文佩眼睑颤动,缓缓合上,精疲力竭般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改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四章(上)   房门关闭,纱帐落下,孟然坐在床沿,低声说:“即是不唤大夫,还是让我看下。”文佩声音细丝,断断续续:“那血。。。。。。多是李政之血,我。。。。。。。我无碍。”   在马车上,文佩曾昏迷过,孟然趁着文佩昏迷时,赶紧查看文佩的衬袍,伸手探进里边袍内一摸,唯有少量的血迹。如果文佩流血不止的话,早已被孟然送往医馆,他才不在管文佩肯不肯去。   “若是你想让小燕来,便由他来帮你擦拭,然而他终究是半大的孩子,如何懂得伤得深浅。”   听到大部分是李政的血,孟然反倒舒口气,他此时无心去理睬李政的死活。   文佩默然许久,心想如果是被小燕知道,只怕要告知父亲,而若是由小芷来,必然要吓坏小芷。   “孟然,由你来吧。”   幽幽说着,似恍惚似迷茫。   孟然没有回答,扶住文佩肩头,将文佩身上的披风解下,看清衬袍于腰间往下,均染血迹。手绕到文佩腋下,解开衬袍衣带,剥取,终是露出一条绛色的裈。   “如果牵扯伤口,会有些疼,你且忍耐。”   话语温和,手上的动作也十分轻柔。   将裈脱下,见贴身的中裤血迹湿润,孟然手放在中裤裤带上,熨着文佩修细的腰,他迟疑了。   “冒犯勿怪。”   手指快速解开,将中裤缓缓拉下,细致检查一番。   大腿内侧有划伤,血液大部分由此处流出,而伤口用布条绷绑,做过简陋的止血。然而伤口不只此处,某处虽然流血不多,外观却可见撕裂伤。   “以何物侵入?”   孟然拉过被子,将文佩盖好,坐正身子,看着始终无语的文佩。孟然话语冰冷,身子禁不住抖颤,已恨不得将李政千刀万剐。   文佩将手缩到怀中,苍白的手几番抓不牢盖在身上的薄被,他不想去思忆起,之前所发生的事情。   “可曾取出?”   孟然拽住文佩的手,将他手抽出,连带着文佩半个身子被带到孟然身上。文佩对上孟然眼中的暗自燃烧的怒火,心里竟不知道为何感到胆怯。   “玉簪,已。。。。。。无碍。”   一阵沉默,孟然再博学多闻,对情事方面毕竟不熟悉,文家人谙于此道,文佩耳闻目染,此般变态事,他听闻过,只是未曾想会发生在自己身上。   此时还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?文佩心中暗嘲。其实对于自己而言,除去之前发生的血腥事感到恶心外,他此时已不是那么在乎,险些被李政引诱。   文家人,歪门邪道多了去,不过是如此,仍保有清白,无妨。   如此安慰自己,心里终究还是厌恶,更难忘遭遇时的恐惧。   “李政呢?”   孟然紧张过后,颓然般,擦着自己手上沾到的血迹,问起了一个被遗忘在旁的名字。   一听到这两字,文佩先是一愣,续而启唇回道:“我并未伤他性命。”   孟然心中又是一宽,突然觉得很疲倦,在外头待了一天,颗粒未入腹。孟然起身,拉好纱帐,听到门外说话声,谢芷在叫着:“燃之,开门呀。”      伙计,将热水倒入浴盆,热气腾起。   孟然将谢芷拉到一旁,搂着谢芷的肩,说:“小芷,先给我找点吃的,一会可要换我倒下啦。”   谢芷无奈跟孟然下楼,孟然边走边说:“走去街角酒家,切些牛肉下酒。”   “又想瞒我。你是如何找到子玉,子玉伤哪了?怎么一身的血。”   心里惦记着客栈中的文佩,哪有心思喝酒。   “那血多半是李政的。”   “喝!”谢芷吓得瞠目结舌,吃吃道:“那他人。。。。。。还还活着吗?”   孟然点点头。   睚眦必报的文佩,会做出什么事来?这报复,只怕生不如死吧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改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四章(中)   孟然填饱肚子,拍拍衣袖,走出酒家,谢芷跟在身边,念叨着:“不找大夫怎么行,燃之。”   “我几时说不去,走,到医馆找大夫。”   “可你之前不是说,子玉不让找吗。”   “此时可以。”   文佩料想已经梳洗过,他是个好强的人,自然是不想被大夫看到他的惨状。   “燃之,你可有事瞒我?”   谢芷虽然不聪敏,却也觉察出异常,为何之前不可以看大夫,此时就可以了呢?   “小芷,文佩受了伤,并不严重,你无需担心。若是你实在放心不下,亦可先回去看看文佩,我自去唤大夫。”   孟然从不对谢芷撒谎,但文佩的私事,他也不便告知谢芷,毕竟那是很羞辱人的事情。   “好燃之,那我先回去客栈啦。”   谢芷和孟然辞行,独自一人往客栈的方向前去。   医馆里,可还住着李沨,此时谢芷心里也只关心着文佩,毕竟自从文佩受伤回来,他一句话都没和文佩说过,孟然还有意拦阻,不让他接近。   前去医馆,一是赵大夫人甚可靠,也算相熟,二是正好打探李政消息。文佩那里许多事,都未询问,一时半会也顾不上,譬如他和李政去了哪里,他对李政做了什么?      医馆生意总是很好,黄昏过去,人倒是散得差不多。敏哥儿在门旁坐着,双脚碾着草药,赵大夫在案台后开着药方,馆中仅有三位客人。   见孟然进来,敏哥儿丢掉手中的活,赶过去说:“孟公子,来见子川公子的吗?”还扯着孟然袖子,示意往旁边去。赵大夫抬了下头,瞥了敏哥儿一眼,清咳两声,敏哥儿立马规矩,悻悻回去碾药材。孟然出声问:“可是子川那儿出什么事了。”敏哥儿拿眼瞟师父,对孟然挤眼说:“李二公子正在发脾气呢,孟公子还是不要过去。我这是好心知会一声。”   李政回来了,而且显然遭遇了什么让他暴跳如雷的事情。这个败类,还活着倒也好,就是条疯犬,那也算一条命。   孟然对他并无多少兴趣,他拉过椅子,坐下,等候赵大夫诊完馆中最后几位客人。   赵大夫对自己的病人,不厌其烦,反复叮嘱,三个客人都只是小病,倒花费了不少时间。轮到孟然,赵大夫放下手中笔,抬头问:“孟公子,可是有什么事?”孟然下座拍拍衣服,躬身说:“要劳烦赵大夫一趟,一位友人大腿处受了创伤,不便行动。”   对于不能移动的病人,赵大夫也会上门看诊,只要他得空。   “敏哥儿,把馆门闭了,好生看着,我去去就来。”   赵大夫吩咐后,默默收拾起医箱,也没多问什么,便和孟然一前一后离去。   孟然总是给人沉稳可靠之感,何况他坐在一旁,一语不发,静静候了近半个时辰,那位伤患,要么伤势不轻,要么是孟然极重要之人。   两人出街,天黑昏暗,孟然提着医馆的灯笼,用它照路。赵大夫负着沉沉医箱,一路无语。孟然先开的口:“李沨那伤,日后可会留下病根?”赵大夫这才打开话闸:“他自是无碍,什么时候回家都行。”赵大夫拉拉悬系医箱带子,突然叹息说:“倒是那位过来照顾李沨的李二公子,不知晓得罪了什么人,竟下那般毒手。”孟然一听,心想果然是遭遇了文佩的报复,只是不知那报复是?“伤了哪里?”赵大夫只是摇头,他是位有医德的大夫,涉及病患私隐之事,他一概不会说。      小燕帮自家公子解下衣服,平日也是他在服侍,一件件解下,解至最贴身的衣物,文佩反常态说:“我自个来。”见血液渗透了几层衣物,小燕泪眼婆娑,而文佩冰冷沉寂,小燕也不敢问伤了哪里。   “你用脸盆,将热水盛来就行,我自会擦拭。”   腿侧的伤自是疼痛,最疼的还是那处撕裂伤,然而已不想再移动,何况腿侧的伤口不浅,也不能泡澡。   腿上的伤,正是那枚蝶恋花女簪划伤,簪脚尖锐,割得皮肉外翻。这是李政在暴虐时划伤的,而这之前,文佩用这枚女簪,刺伤了李政。   这是无法成为证物的证物,倒是被文佩当了凶器。   当时收揽衣物时,女簪正好掉出,毫无迟疑,立即捏在了手中,当时几乎想杀了李政,却不知为何想到了孟燃之。想到当时三人在亭上饮酒,他在罗大进的酒中动了手脚,孟然察觉,斥责他:“枉你读过圣贤书,杀人从偿命,你有几条命能抵?”自己还被孟然挥了一拳。   杀人偿命,我可是决意要为了这畜生而陪葬一条性命?不值得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改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四章(中2)   小燕拧好布巾递给文佩,隔着纱帐,文佩接过,细细擦拭。一次次递出的布巾都沾染血液,小燕战战兢兢接过,不敢言语。   “将中单取来。”   最贴身的衣物从纱帐内推出,文佩轻声说道。   小燕拾起,捏在手中,他受到不小的震动,然而身为下人,历来听话,不敢逾越。   “公子,可要请个大夫”   小燕立在帐外询问。   文佩穿系好中单,往床上一躺,幽幽说:   “不必,待小芷和孟然回来。”   这两人只怕已帮自己请了大夫,伤虽不重,毕竟伤得不是地方。   “公子,让我看看吧,伤哪了。”   小燕哀求着,没有文佩允许,他不敢掀开纱帐,查看。   “那血大多不是我的血。”   那大多是李政的血,李政,不知道他此时是何情景。   “小燕,你下楼去伙房问问,可有清淡的米粥。”   其实腹中无饿意,只是差遣小燕去做事,也免得他守在床边,一味担心。   小燕领命,立即下楼去。   房中安静,文佩枕躺在床上,想小歇会,心绪却难平静。想着,昨夜凌晨,他让小燕去找李政,约李政到卿雨台相会。他算准了李政过去,还未到城门开启的时辰,他快步赶去,拦阻在西城门。   只要他约见李政,李政必会到来。以往便是如此,李政视他如手足般疼爱。   如果文佩,还是以往的文佩,他会相信李政待他只有手足情,而现今却觉得,只因他是文氏疼爱的侄子,且家世不一般,李政才待他如此殷勤。   清冷的西城门,文佩独自提着灯笼,见李政果然如约,独自前来。   他想,该用什么样的神情与态度,去对待李政?也就在他自相矛盾之时。李政已探过手来,取走他手里的灯笼,亲密如旧说:“小玉,此时可出不了城。不如找个寂静的地方叙叙旧。”   小玉,是文佩的小名,文佩的姐姐文玥,小名则是阿珠。这样唤他们俩兄妹的,只有至亲。   “也好。”   文佩由着李政执住他的手,在前领路。   这漆黑的街道里,李政一手提灯笼照明,一手拉着文佩,仿佛是童年元宵逛街的两人。   路一直走的,李政话语不少,文佩沉寂不言。   李政说:“当年你我到苏州书屋里找你爹,你爹在卿雨台和宾客鼓琴,我俩傻傻在亭下站了一下午。”   李政说:“还记不记得,小时候,我带你去溪边钓虾,你被条小蛇咬伤,我背着你往家里赶,两人一路痛哭流涕,误以为有性命之忧。”   没有孟然,没有李沨,没有丁靖,甚至几乎要忘了两人之间的血仇。这一路,心隐隐作痛,越走越疼。   文佩捂住胸口,低喃:“何以至此。”   “啪。”一声,门被撞开。文佩抬头,隔着纱帐,看到进来的谢芷,困扰挠头的样子。   “看门紧闭,低声唤了几声小燕,见没人回应,我就闯进来了。”   谢芷走到床前,屁股往床沿一坐,挽起一侧纱帐。他动作连贯,出乎意料,文佩正好转过头来。   “子玉,你的脸怎么伤成这样!”   谢芷惊呼,板着文佩的肩膀。   “挨了几拳,皮肉伤。”   文佩温和轻笑,他看得出谢芷眼里满是愤懑与心疼。   “这是李政那挨千刀的拳伤吗?”   谢芷抬手轻抚文佩的脸,力道十分细微,他端详着,心想着这样一张白皙精美的脸庞,怎能下那么重的手。   “还伤哪了?子玉,让我看下吧。”   谢芷说着就要去解文佩的中单衣带,他不懂忌讳,也不晓得文佩不喜欢别人碰触到他的身体。   “腿上有处伤,不雅观,不看也罢。”   文佩做了拦阻的动作,他说时,不竟笑出来,和小芷在一起,总是很轻松,什么邪念,都烟消云散。   谢芷听话,再不会要求要查看,再见文佩笑语盈盈,心想他必定无碍。      窗外漆黑,终于等到孟然带着赵大夫过来。之前文佩在小燕的服侍下,喝下一碗米粥,倒头疲倦睡去。赵大夫不动声色,走到窗前,把纱帐一掀,先是观察文佩脸上的伤,再是将文佩身上盖的被子卷起,见他穿着中单,露出两条修长小腿。   “他伤了哪里。”   赵大夫停下手,回头看向孟然。   虽然脸被打伤,然而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位俏丽的公子哥,年纪小小,体态秀美。   孟然将纱帐放下,罩入他和赵大夫,隔绝了小燕,谢芷。   手熟练解开文佩的衣带,撩起中单下摆,露出光滑的大腿,大腿上还缠着染血的布条,伤处很明显。   在孟然解衣带时,文佩就已经醒来,见是孟然和一位老年大夫,没有说什么,友着孟然将他宽衣解带。   赵大夫把缠系的布条解开,检查伤口深浅,问是何物割伤,孟然回答:“金簪脚。”   “所幸草药有止血功效,否则这般大的口子,流的可不是一点半点的血。这是何人敷的?”   搓着手指上沾染的糊状草药,找大夫似乎很兴致。   “平日胡乱看点医书,未曾想能派上用场。”   对于草药和药理,文佩了解许多,他所擅长的,不仅是毒物。   “本地最好的止血草药,便是此物。”   赵大夫说话这句话,陷入一阵沉思。   他今日收诊的另一位病患,伤处也糊着这种草药,而且伤得可比眼前这人重上许多。两人间只怕有些联系,赵大夫平素只管医病,不做多想。   收回思绪,赵大夫很快留意到了另一出血处,他从医几十年,什么样的伤没见过,也不惊讶,平静说:“伤倒也还不重,皮肉伤。”   确诊后,赵大夫离开床,趴桌上,在昏黄油灯下,刷刷开起药方。   小燕跟赵大夫回医馆,前去抓药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(修改)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四章(下)   那个凌晨,小燕提着灯笼,叩响医馆后院的门,开门的是李贵。李贵骂骂咧咧,以为是来找赵大夫的病人,敲错了院门,赵大夫住在东院。拉开门,将灯笼提到小燕面前,这才看清是小燕。小燕只是个书童,不过他是跟随在文佩身边的书童,以往文佩住在李家,他也伺候在一旁,于仆人中,身份不低。   “我家公子有事要找李二公子。”   小燕开门见山,说着就要进院。   这个时辰,要见李政绝对没好事,何况今夜才发生了那般骇人的事情,审讯李政,还把李贵给捆上。   “这这。。。。。”李贵迟疑,李政要是出事了,他担当不起。   “他要见我,我自去见他。”   有力毅然的声音在李贵身后响起,四目望去,李政披上外衣,正站在院中。他该是听到了院中的动静,因此出来。   “二公子,这恐怕。。。。。。”   李贵平素就向着李政,他对李政和李沨可能没有什么好感,但对李家,还是比较感恩。   “子玉可是说了,在哪相会?”   外衣两襟拉到身前,扯平系结,李政动作沉稳冷静。   小燕走到李政身边,踮脚凑着他耳朵说:“卿雨台。”   听到这三个字,李政神情疑惑,随后又似释然。   待小燕回去,李政回房,未已又出来,说要去赴会,让李贵给他备灯,独自提着灯笼离开。   “二公子!你可要小心提防!”   李贵站在门口,拉长脖子朝李政远去的身影叫唤。李政肯定听到了,不过没有理会。   房间正对着院门,院中人声,字字听得真切,李沨躺在床上没有起身。他听出了小燕和李贵的声音,还有李政的声音。   文佩要见李政,就在这死寂的凌晨,甚至着急得无法等到天亮。   如果李沨和李政关系亲好的话,他会告诫李政千万别去;而如果李政和文佩是挚友的话,他务必得劝阻文佩远离李政。   这是与己无关之事,自己无需多管闲事,何况也管不了。又想:这两人,自幼亲爱,竟会闹到这一步。   当时,李沨已有预感,李政和文佩必然要出事,这两人都是狠角色,他们已无法再成为朋友,再次相见,必是仇人。   待李政从凌晨离去,至日上竿头,都未归来。李贵自去外头寻找,他找了一圈,无奈返回。   午时,医馆一阵喧嚣,李沨差遣李贵过去看看,李贵前去,这一看,险些把他吓晕。李政被人抬回来,一身的衣服,沾染血迹,人已昏迷,脸白唇紫。   好在,赵大夫正好没出去看病,人在馆中,一接过人,就着手急救。把李政全身衣服扒去,检查伤口,在意外之处,找到了伤口,那是个触目惊心的伤,李政之所以会昏厥,除了失血,多半是疼晕的吧。   李贵站在一旁,看得冷汗直流,双腿战抖。才与丁家议了婚事,这下可如何是好!   缝合过程中,李政清醒过一次,叮嘱赵大夫和李贵将此事保密,万不可让外人知道,尤其李沨或丁家人知道。   然而自李政回来,便独锁在赵大夫的病房中,也不许人去探看,也不许开窗户通风,火盆一个接一个搬进去。李沨这种喜欢读杂书,博学多闻的人,早已猜出一二。   或许在李贵看来,李政的不幸,绝对是李沨的大幸。李沨不这么认为,他不喜欢李家人,但李政是与他有血缘关系之人,这般遭遇,不免让人唏嘘。   李政咎由自取,而文佩,也着实可怕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五章(上)   连日居住于客栈,文佩由小燕、谢芷轮流照看,换药之类的事,则都由小燕来,谢芷见文佩先前有意躲避,便也不追究伤的是哪里。   看着小燕将煎好的药端进来,谢芷迎上想接过,小燕一个劲喊小心烫,果然烫得谢芷一哆嗦,赶紧把手指缩回。文佩躺在床上看着,噗嗤笑出声来,“小芷,由小燕来罢。”谢芷不服气说:“当时李沨受伤时,也是我照料的,我照料得来。”   对于李沨如何受伤滞留于此地,文佩一无所知,此时也才有点兴头,问起李沨那脚伤是怎么回事。   谢芷向来直肠子,对文佩又没顾忌,一五一十尽都说了。文佩听后,叹了声气,竟许久不再说什么。   不曾想,李沨也有这般悲惨的身世。   临近午时,谢芷起身,说得去看看燃之怎么还不回来。   这两日,文佩伤势有所好转,便打算启程返回苏州。孟然去渡口赁船,约好明早归程。   未几,孟然回来,三人将行囊收拾一番,谢芷说,要去跟李沨话别,孟然则说也还要给文佩拿点药。两人便也就去了医馆。      李沨他们住在医馆别院,谢芷从后院门进入,院门大开,院中竟只有李沨一人,躺在花簇之下的木榻,翻着书。李沨听到声响,以为是丁靖,抬头才见是谢芷,起身说:“你来了。” “伤好些了吗?”谢芷注意着李沨的脸,伤口虽未痊愈,但已结疤。“嗯,小伤。”李沨回得淡然。   谢芷东瞧瞧西逛逛,纳闷问:“怎么就你一人。”又压低了声音:“李政呢?”   关于文佩那日和李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,文佩始终没有说出,谢芷没有问,他想文佩想说得话,会告诉他。隐隐也知道李政肯定受伤,何况之前,孟然说过,李政在赵大夫那里医治。李沨漠然回道:“与我不同院,他伤重,不便搬动。”谢芷骂道:“活该。”这人害死了子玉的姐姐,子玉找他报仇,天经地义,何况子玉自己也受伤了。李沨摇了摇头,他将手中书卷放下,不再言语。对于李政的遭遇,李沨毫无同情之心,而对于文佩的阴狠,李沨也早已体会。日后两人,或说文李两家人,梁子是结大了。   见李沨沉默,谢芷又问:“那个老仆人呢?”他说的是李贵。李沨回道:“在李政哪里。”谢芷心里骂着这个老仆人,李政李沨都是李家公子,他怎么尽偏心着李政。李沨脚不方便,把他独自一人扔院里,哪怕请个仆人侍女也好,李家有的是钱。   “子川,还没吃过饭吧,你想吃什么,我去买。”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。“过来。”李沨招手,拍拍自己身边挪出的位子,“一早有走贩路过,我还不至于挨饿。”谢芷顺从地坐在李沨身边,把脚缩起,荡着。李沨躺靠在他身后,托腮歪头看着他,两人的姿势莫名的亲昵,只是二者都未觉察。   “你早上都吃什么?”   “豆腐花,蒸糕,这里临近大街,时常有小贩路过。”   “那午时呢?”   “汤包饼面。”   “晚饭呢?”   “大抵如此。”   “这个李贵,对你如此不尽心,你爹好糊涂,竟派这样的人来。”   要是谢芷受伤在外,谢爹肯定亲自过来照顾,嘘寒问暖。谢芷说这话毫无礼貌,听李沨耳中却十分中听。李覃人前威严英明,那都是装出来的,唯有真正了解他的人,才知这是个绣花枕头,老绣花枕头,譬如文氏。   “不对,我不该如此说,我冒讳了。”   刚听到李沨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小贩沿街叫卖的食物,谢芷火气蹭蹭直上,不过说别人爹糊涂,那是连儿子也骂了。   “无碍。”   抬手做个制止的动作,谢芷抓耳挠腮的模样,呆蠢极了。   “你想吃什么,我会做饭。”   谢芷下榻,抓起两边袖子,拳着手,跃跃欲试。   李沨沉默许久,一直看着谢芷,他大概在想拒绝的话语,却又迟迟未开口,开口后,说的竟是:“粥。”   终日吃的那些东西,又油又腻,口味也重,吃得身为病患的李沨全无胃口。   “你在这里躺会,我这就去烧粥。”   谢芷往厨房的方向小跑而去,一会又钻出来,急冲冲说着:“怎么连做粥的米都没有。”抓起空米袋,一溜烟跑得没影。   李沨下地,瘸瘸拐拐走进厨房,他其实自己会做饭,他很小就会烧饭,现在行动不便而已。厨房里不仅没有米,水缸里连水也见底,适才真不该把心里话说出。   出身殷富之家的谢芷,即使会做饭也很勉强,他看起来不是个手巧精明的人,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做粥。   穿街过巷,谢芷跑去跑回,扛着小袋米,一头扎进厨房里捣鼓,李沨本已坐回院中看书,听闻厨房乒乒乓乓作响,又起身前往厨房,谢芷满头大汗翻锅掀柜子说着:“勺子哪去了。”李沨手指门侧墙面,挂在上面呢。取来勺子,用力在锅中搅拌,李沨嗅嗅鼻子,凑过去看,说:“水少,火大,已焦。” 谢芷连忙蹲身抽柴,抹了一脸灰,手忙脚乱。“你去提水过来,我看火。”李沨提起锅,先搁置在一旁,再这么烧下去,一锅粥要变成一团黑乎乎的东西。谢芷也就是进过厨房,旁观伙夫怎么做饭,适才说自己会烧粥,真是说大话。不过他玩心重,此时心情兴奋,提溜过一个木制笨拙的木桶,屁颠屁颠到院子里找井。   这一顿粥,在李沨的指导之下,终于做出,虽然带着轻微焦味,对李沨而言,还不算难吃。   翻箱倒柜,谢芷找出一个咸蛋,敲开对分,一人一半,李沨接过,脸上难得有微笑,笑语:“几将厨房掀了,才做出这两碗粥。” 谢芷捧碗鼓腮帮子吹热粥,水雾弥漫中,抬头傻乐,李沨对视着他,笑容渐渐凝滞,低头喝粥。      先前听到孟然说,明早就要离开,谢芷午饭未吃,就跑来见李沨,孟然在身后取笑:“子川脚正伤着,还能跑了不成。”   也难怪谢芷着急见李沨,来此两三日,大家心思都花费在文佩身上,大概也只有小芷心里一直惦记着另一位伤患。   午后,孟然前来医馆,进院就见李沨卧在木榻,悠然看书,谢芷坐他身边,手里把玩一株白腊梅,两条腿在半空荡着,悠闲喜悦。这两人之间应该无话题,南辕北辙的性子,此时这幅情景居然分外和谐。“咳”孟然做声,打破这份静谧。李沨从书中抬头,谢芷欢喜蹦下榻,迎上:“燃之,你来了。”   李沨起身,并不发言,他隐隐觉得孟然此次过来并未为两人间的友情,而是为了文佩。没有侍从,谢芷搬来椅子,给孟然坐,他自己则仍是坐在榻上。   “丁靖与李政是怎么回事?”   孟然并不寒暄,开门见山。   “他家兄长,有意将妹子许配给李政,兴许已约好了婚期。”   李沨手里的书合上,抬头说得平淡。谢芷小声惊呼,他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,那李政可是玩弄女子的恶棍。   “哦,那婚事是否会作废?”   孟然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,接着问的这句,在谢芷看来便不合情理了,谁家的女子,摊上这么个主,都会拒婚吧。何况谢芷也没有孟然的精明,不知道李政伤得蹊跷。   李沨一阵沉默,低头看着谢芷放在榻上的一株白腊梅,他心里惊叹孟然真是个对人情世故参透,又敏锐可怕的人。   “当事之人已寻短见,死无对证,何况世间薄幸男子何其多,抛弃妻子者,尚且身居高位,此事在众人眼中,也不过是件风月笑谈。”   这群衣冠振振之人,哪个敢说自己没有一段难以启齿之事,男盗女娼的世道,对这般伤天害理的事,只怕早不以为然。   “他身负两条人命,就这么放过了吗?丁靖是个正人君子,肯定不会同意把她妹子推进火坑。”   谢芷激动反驳,他见不得这样的坏人逍遥自在,春风得意,何况这个坏人一直想害李沨。这世间,恶人时常得不到惩罚,谢芷还不懂这个道理。   “孟燃之,你想问的不只是此事吧?”   李沨深信孟然已知道了李政重伤之事,他这两日,也曾听闻敏哥儿说起孟然过来请大夫。文佩李政,这是两败俱伤吧。   “我今日过来,是为文佩取药。”   孟然将手一抬,手上提着四五服药,李沨脸上果然毫无表情,他并不吃惊。   “也见到安置李政的房间,自然不得入内。”   即使如此,总觉得伤得极重,且只怕不是寻常伤。   “李政伤情如何?”   “孟燃之觉得呢?”   李沨本不喜说人闲话,只是孟然想获得的答案,他不便说出。   有些事情,不难猜测到,只是如此这般,李政只怕要抓狂,子玉的处境亦是堪忧。   孟然并未想到,李政和丁家小姐有婚约,这也是自作孽不可活。   “子玉他。。。。。。”   谢芷喃语,无法想象文佩对李政做了什么,他习惯安静在一旁倾听,只是李沨这话,他觉得意有所指。   “孟燃之,勿谈文佩,若是文小姐是你姐妹,你将如何行事?”   李沨虽然对文佩无好感,却也还是个有良知的人,若是换成是自己的姐妹,这帮被人欺诈侮辱,为此丧失性命,自己也不会善罢甘休。   孟然则想:关于李政之事,再问下去也无意义,想来,连李沨都认同文佩的做法。或说,李沨从小认识文佩,他比孟然更了解文佩的做事风格。   此时三人,唯有谢芷没跟上话中要点,他抓着头,苦恼无比地说道:“子玉到底做了什么呀?”   你们两人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话语。   “小芷,李政只怕是被阉了。”   李沨不便说的话,由孟然说出,他和李政没有丝毫亲戚关系,不会顾及他面子。   谢芷目瞪口呆,这他着实想不到,他傻傻以为文佩和李政打了一架。   见谢芷仍在震惊之中,孟然自若与李沨谈着话,他对文佩的了解,不及李沨。   “子玉,他毒物的知识学自何人?”   文佩有些小技能,他能制服比他强大的李政,只怕是用了药。孟然很好奇,一位世家公子,按说接触不到这些阴毒的技能。   孟然确实不了解文佩在文家或在李家的生活,一个行事端正之人,根本不会像女子般使用下毒,文佩自小生活于舞姬女婢之中,狭隘算计,而唯一亲昵的男子还是李政,从李政那儿又习到阴险刻薄。   “文家人好读医书,对养生颇有心得,自家庄子种有草药园,滋补强肾。文佩不过是另辟蹊径,他的药学知识,远超同龄人。”   李沨这段话说得极是不屑,他不认同文家人的生活方式,对文佩的称赞却也是发自内心。   有钱人淫靡的生活,孟然毫无兴致,最多感慨文佩在文家方方面面走了极端,文家人用药学练春药,他用药学获得毒药知识,文家人淫乱放纵,他自洁苛刻,但凡对他有欲想轻薄的人,想必都像罗大进、李政那般被收拾了。   “孟燃之,关于文佩,你还有什么想问的?”   李沨意味深长地看着孟然,他在想,孟然何等聪明的一个人,为何会对文佩多了这么分情谊。罢了,想不到孟燃之也是个多情人。   “尚有一个问题,却是关于你。”   孟然手指李沨。   “我?”   “李政这般,对你亦是一桩好事吧。”孟然说时,眼珠子幽黑不见底。   孟然在怀疑,李沨冷眼看着最终这幕戏上演,他如此了解李政与文佩,但未阻拦,他乐意看着他们两败俱伤。   李沨拈起榻上的白梅,将它递给呆滞的谢芷,午后的风令谢芷微微颤抖,那白梅亦是被风吹得零散。谢芷抬手哆嗦接住,抬了下眼,他的神色忧郁。迟钝如谢芷也仿佛听明白了这个午后,李沨和孟然这最后的话语。   “李家,本是属于他的财产,与我何加焉?”   风起,拂过李沨零散的长发,他说得云淡风轻。   孟然太过聪明,往往会摒弃情感,而服从理智去思考,他想李沨也可能冷血而阴险,如果他在一早,便计算到日后文李两家会有的悲剧,从而一而再再而三,哪怕被冤枉也保持沉默,静观事态发展,那未免太可怕了。   一阵沉寂,再无人说话,唯有风声,许久孟然起身话别,谢芷下榻,要和孟然一起离开。   “子川,我们明早回去,来年初春见。”   谢芷作揖,躬身一顿,李沨的大手搭在他肩膀上,谢芷抬头,对上李沨平静的神情,不知为何眼角发热,一把扑抱住李沨。这个午后太冷了,冷得谢芷战栗。李沨没有回抱谢芷,对于谢芷这样唐突的举止,亦是困惑,僵直。谢芷退出,被孟然执住手,跟随孟然离开了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五章(中)   文佩身上有伤,不便走路,租轿往渡口,乘船返回。半日船抵余杭,孟然说:“我送子玉去吴江。”小燕年小,一路只怕照顾不来文佩,何况文佩需卧榻,大夫叮嘱,暂且不能下地行走。上船下船,都需要有人背负。   谢芷应好,将自己身上剩余的盘缠塞给孟然,低声说道:“燃之,路上用。”   年关将近,况且两人盘缠所剩无几,由一人送文佩归家便可。   目送谢芷在西渡口下船,用力甩着手臂挥别。船渐渐远去,笑容凝固在文佩脸上,他的心思,尽收入孟然眼中。   报复得逞,文佩心中并无复仇后的畅快感。失去的亲人,永远无法回来,了断的情谊,埋葬在过去。此时恨已无人可恨,怨也不知该怨谁。空荡失落,痛苦彷徨。   留于肉体上的伤痛,犹如撕裂在心中的口子。      小燕将竹帘放下,步出船舱去烧茶。船舱内,文佩卧席,孟然抱着一只腿,席地而坐,偏头透过船舱内低矮的小窗,望着平静的江面。   “燃之。”文佩轻声唤孟然的名字。   “可是冷了?”   凑到文佩身旁,低声询问。心想江风寒冷,该将小窗掩上。   “并不觉冷,我想坐起,你扶我一把。”   孟然不语,附身贴近文佩,将手臂环抱住文佩的细腰,大力将他提起,让文佩能坐靠。原本清瘦文弱的书生,此番受伤失血后,憔悴许多,孟然没花什么力气,就能将他抱起。   拿过一旁的蒲团,垫在文佩后背,后背抵住生硬的船板,自然不会舒服。孟然另一只手,仍按着文佩的肩膀,保护般坐在文佩身侧,他怕文佩失力歪倒在一旁。孟然照料人时,竟是这般无微不至。   “谢谢。”   文佩握住孟然搁在他肩膀上的手,他话语真挚。   “无需言谢。”   孟然缓缓抽出手,手臂绕到文佩背后,扶住他的腰,两人靠得极近,能感受到相互间的体温,只需孟然低下头,两人气息都将碰撞在一起。孟然坐怀不乱,规规矩矩,心无旁骛。   “你未曾问过,那日我与李政之事。”   文佩低着头,看向自己放在被外,苍白修长的手指。   “如是不愿想起,便将它遗忘吧,何必再提。”   那个凌晨,两人相约外出,双双负伤归来,鲜血染红两人的衣袍,仇恨如刀,划在对方身体上,那时该是凶神恶煞,血肉横飞,之后回忆起,任谁都心有余悸。   “那个凌晨,我们漫步于东市,讲了许多往事。心平气和,甚至情真意切。”   文佩决定说出来,有些事,他不会对自己的亲人说出,不会对其他的朋友说出。   “天亮后,方才徒步从东城门前往卿雨亭的竹林深处,带上酒菜,仿佛昔日叙旧那般。”   也难怪孟然等人,当时寻觅不到文佩的踪迹,他们离开卿雨亭,文佩和李政才前往。   “孟燃之,聪明如你,对人世间的情你能参透几分?”   手指抓着薄被,竭力般,又似泄气般松开,指关节毫无血色。   “你我来此世间,不过十五六载,人生尚且漫长,对人世的情,何来‘参透’二字。”   生离死别之情,命运多舛之人,可能自幼便经历,譬如李沨;然而情爱之事,需身心长成才能领会,亦须年长之后,追忆往昔,才会有痛心悱恻之感。情之一字,最是伤人,少年轻狂时,不懂其中利害。   “我终是不解,李政之人,即使我出生自酒色人家,自幼见惯奸狎邪恶之事。”   说至此,将头垂得更低,羞愧,愤恨,自责,自怜,诸多情感涌入心间。   孟然揽住文佩腰间的手臂,不觉收紧,他的手指贴在文佩腰间的白玉带钩,触感寒冷似冰。   “我约见他之时,便已决心报复。他不知我在酒中下药,察觉时已晚。”   文佩自若往下说去,他脆弱,却也柔韧。   “起先,我力气不及他,被揍打一番,压制在下,他拔簪做玉势羞辱。”   当时撕心裂肺般疼痛,恐惧绝望,此时谈及此事,仿佛将自己剥离,讲的不过是他人之事,话语里再无起伏。   “然而药力终是发作,他也不过束手就擒,我当时曾想取他性命,后来。。。。。。我想,要毁了他,第一刀划下,血喷溅在脸上,腥臭温热,第二刀下去,他的咒骂声越来越小,几不可闻。。。。。。”   文佩抬起头来,看向孟然,他眼神空洞,言语毫无温度。   孟然的手从文佩腰间收回,他抬手摸上文佩的脸,文佩的眼睑颤抖,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。   “别说了。”   孟然出声制止,他想揽抱文佩,文佩像似浑身被注入了力气,竭力挣脱,他举起手掌,他的手白皙如玉,五指弓起,犹如一朵白兰,只是看在他眼里,应是另一番景象,这只手曾染满鲜血,曾有过嗜杀的欲望。   “覆水难收之事,悔恨无益!”   孟然再次抱住文佩,文佩这回很温顺,任由孟然将他轻放在席上,拉被盖住。   “孟燃之,你。。。。。。果然与众不同。”   仰着脸看着孟然的文佩,精致的五官被散乱的发丝遮挡,他声音似笑又似哭,覆手捂住眼,泪水从指缝中流出。   即是做出的,无法悔过之事,就无需去后悔。无论对与错,做了便做了,敢作敢当。孟燃之,谢谢你。   年幼时的朝夕相处,年长后的亲昵无间,姐姐,李政,这最是亲近之人,再不存在了。发生的悲剧,永远无法改变,亲手做出的血腥报复,后果也将延续在各自的生命之中,直到寿终时。   孟然抱着一只腿,坐在文佩身边,文佩无声地哭泣,他沉默地守护。待小燕烧好水,端来热茶时,吃惊发觉无论是席上的文佩,抑或是席旁的孟然,神情与姿势仿佛都已凝固于傍晚的江风之中。小燕没有发觉,孟然伸在被下的左手,始终握住文佩的右手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五章(下)   一路颠簸,文佩疼痛疲乏,船行两日,卧席两日,好在有孟然陪伴。两人在一起时,往往相对无言,却又似万千言语无声相倾。乐得小燕无所事事,会上船板看乘客,或到船头看江,或是找船家闲话。   午后,不知船上何人在隔仓弹琴,幽远的琴声,将孟文两人的心绪引得飘渺沉寂。一曲终,文佩在被中悠悠说道:“这曲子,以往在宴席上听过一回,不知是何人所谱。”   对于乐律,文佩不精通,以往也没有多少兴趣,唯有此时觉得余音绕绕,想来是心境的关系。   “古朴静思,不似新曲。”   孟然坐在文佩身旁,小口喝茶,他身边矮案上搁置着笔纸,随意写下的诗文,墨迹未干。   文佩用手臂枕头,侧身看向孟然,这两日,他连孟然内袍领上护领的针眼,都看得清清楚楚,更别说孟然那张俊朗的脸庞,用目光描述他的眉眼,唇鼻。   “燃之,你可是要送我至吴江?”   小心翼翼问道,怕孟然不悦。   “是如此。”   孟然漫不经心,拿起案诗文,审视阅读。   “可愿在我家小住几日。”   爹一定会很高兴,如果可以告知他孟然是孟湲之子的话。   “不便停留。”   孟然话语里波澜不起。   文佩低头玩弄掌中的一枚印章,这是孟然随身所带的名章:孟然。印章材质粗陋,刀刻苍劲古拙。手指腹在朱文上磨蹭,染上红泥。   “几时肯去?”   文佩知道孟然不愿意前往文府,不愿意见自己的父亲,不愿意被人知道他是孟湲之子。   “不辱没我爹之名时。”   孟然放下诗文,转身想找文佩拿印章,他探手过去,文佩把手一覆,孩子气的把印章藏进掌中。   无奈一笑,侧身向文佩,低头握住文佩的手,将文佩的柔软的手指一个个板开,从他掌中取出印章。指尖碰触,耳鬓摩挲,文佩垂下眼睑,秀美的脸庞,披散在肩的长发,阴柔如少女。孟然目光躲避,抢过印章,端端正正去按泥,铃印。   文佩慵懒趴在被上,幽幽说:“你再刻一个吧,那章送我罢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六章   谢芷回到家中,本想如往常去纸铺看铺,谢老爹说,不必去了,安心在家读书,又说打算将纸铺卖掉,已有人来谈价格。对于家里的财务,谢芷从不插手,一是不懂;二是不争,觉得爹做主就好。   日子平淡无奇,谢芷天天关书房里,用心苦读,努力作文。谢老爹见儿子这么勤奋,以为祖宗显灵,谢家终于也要出位秀才了,高兴得让厨房大妈多熬些进补的药膳,搞得平娘老大的不快,家里照旧鸡犬不宁。谢芷书房偏僻,倒是没有听到家中的嘈杂。   谢茂和谢芷向来关系密切,手足情深,自谢芷“闭关修炼”后,谢茂天天送餐,偶尔要谢芷教教课业,谢家数代人,终于也像个书本网,读书声朗朗不绝。      一日清晨,谢芷在书房背书,孟然拍打窗户,谢芷抬头,看到窗外的老友,笑嘻嘻问道:“几时回来?”又追问文佩的事情,孟然简略讲述他将文佩送至吴江,未进文府就匆匆返回。   孟然入书房,把谢芷案前的书卷翻了又翻,都是往年县考的文章合集,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。   “小芷可有本县廪生保结?”   将文集放回书案,孟然拉过一张椅子坐下,打量起谢芷的书房。   参加院试,需获得童生出身,好到本县礼房报告,且得有廪生担保不是冒籍,不是娼优皂隶的后代。   “没有,鲜些忘了这要事!”   谢芷苦恼咬着笔头,他这几日过得闭塞,终日就只知道读书。   谢家在本县名声不好不说,而且他家也不是读书人家,平日没有什么文人往来,何况谢芷又无文名,看中他的人自然是没有。   “这事倒也简单,只要有廪生担保我,就也会担保你。”   孟然不会让谢芷吃亏,他怎么着也得把谢芷送进考场,虽然他知道,谢芷渺茫。   “好燃之,就靠你啦。”   谢芷笑眯眯的起身,走至孟然身边,把手臂趴在孟然肩上。   “五场,文、诗、赋、策、论,你最弱的是策与论,要在这方面多研习。”   文佩诗,赋极佳,孟然样样精通,就谢芷五项全不行,而策与论简直惨不忍睹。   谢芷猛点头,他也知道自己弱处,在书院里,没少被人取笑。   “燃之,你和子玉,子川肯定能考上,我也要努力,才不要明年独自一人回溪山,那多寂寥。”   伙伴们全都是秀才了,自己一个童生,头都抬不起啊。不过身边这些人,无论孟然,文佩,抑或李沨,都是才子,能交到这些朋友,也算福气。   “知晓便好,天道酬勤。”   孟然抬头拍拍谢芷搭他肩上的手,他未对往后做多想,顺其自然了。   李沨、文佩毫无悬念,谢芷要看运气,如果明年他们都考上了,谢芷独自一人在书院,确实会被人欺负。      又过了些日子,看书看得头昏眼花的谢芷,想起多日未见孟然,又听谢茂说孟然仍在饼铺帮忙,就想去见见他。   午后,谢芷将新近做好的文章收起,关上书房门,上街找孟然,谢茂屁颠屁颠跟上,他可喜欢孟二哥了。   饼铺炊烟袅袅,孟燃之束膊围裳,倚门读阅谢芷的文章,逐段与谢芷讲解,偶有要买饼的顾客,孟然还得停下手卖饼。   “这策,比之前的好上那么一点点,虽然还是文理不通。”   谢芷耷拉着脑袋,孟然这么说,其实也就是狗屁不通吧,他知道孟然对他一向手下留情。   “别伤心,我读了你这么多篇,也算找出你顽症所在。”   孟然将文章往柜台上一搁,拿竹夹捡了仨个饼给买饼人,又收了四五文钱,叮当放入抽屉,才又继续说:   “策最是难写,对策者需博览群书,知民生时政,受年龄阅历所限,写不好,也无可奈何。你尚懵懂,再年长几岁,知道人世疾苦,便能写出好文章来。”   其实也就是,书读得不多,阅历浅薄,兼生活简单,无风无浪,谢芷写不出深刻的文章,连故作深沉,也没有天赋。   “在书院中,李沨的策写得最好,曾被夫子当范文传抄研习,你将他的策文细细琢磨,领悟他作文的微妙之处。对策最忌肤浅,泛乏,李沨可谓字字珠玑。”   李子川博古通今,山川地理军事民俗,无所不知,像他这种沉敏慎思,手不释卷的人,前程无量。   “他的文章,我。。。。。。读不懂。”   谢芷轻声细语,他是个笨蛋,没有办法。   孟然并不惊讶,谢芷读不懂,也属正常,李沨这人其实也挺可怕的,心智远超同龄。   “这样吧,明日,就讲解李沨的文章,哪段不懂,你先划出来,我解说。”   即使谢芷这次考不上,只要他肯学,孟然会用心教。   往后,教导他的时日,显然不多了。   “好燃之,我一定用心。”   谢芷乐呵呵回家,他那一沓文章都留在孟然柜台上,包油饼用,也算废纸利用。      当时在书院,李沨和孟然的文章,时常被夫子拿出来做范文讲解,谢芷虽然也认真听讲,好些却是不懂的。李沨的文章,对大多数学子而言,太过深奥,而孟然的文章,稳正之中见大气,总有一些词句,见解,令人拍案叫绝。   只要是夫子贴出李沨的范文,谢芷都会很勤奋的抄写,他身边留了一叠李沨的文章,都压在箱底。   回到家翻箱倒柜,将李沨的文章取出,一篇篇读阅,好多字都不认识,更别谈内容了,简直是天书。   “唉。”   谢芷往床上一躺,觉得头疼,他这种凡夫俗子,读个什么书嘛。   同样是个人,活得也是这么把年纪,怎么差别这么大。   文章散落一床,谢茂送餐过来,拾起一张,断断续续读诵,皱眉:“这就是哪啥李子川的文章?”   “嗯,我十年后一定也能写出这样的文字。”   谢芷翻身趴床,抱着枕头,戚戚道。   “哥,你们不是好朋友吗?让他教你吧。”   谢茂是个小孩子,心性天真,因为谢芷常念叨李沨,他也才知道溪山书院里有这么个人,而且似乎还是老哥的好友。   让李沨教我作文章。。。。。。   我又不想被他骂死,想想就好可怕。   话虽这么说,这段时日,谢芷还真的靠着李沨的文章,在孟然指导下,长了不少见识,策至少也写得像那么回事——不能细读。      第二年开春,孟然过来谢家,将谢芷近来做的文章挑选两篇,拽着谢芷出门,去拜访李廪生。   李廪生平日常到孟然家饼铺买饼,对孟然青眼有加,这次院试,他将为孟然保结。   廪生,每年有四两银领,每月发放六斗米,银两不多,米也不多,够一家糊口,也让生员能专心科举,不必为生活困迫。   李家不富裕,家里四个孩子,一对年老父母,孟然和谢芷前去拜访,李廪生正好不在家,他妻子史氏在堂下纺织,十一岁的长子出来接待。   请上堂,冲茶,说他爹去了知县老爷家里,就快回来了。   这孩子扎着羊角,身上穿的衣服粗陋不堪,接人待客却有礼有貌,孟然很喜欢他,叫他小名李哥儿。   等了许久,喝完一壶茶,李廪生才回来,见是孟然,直呼怠慢,让妻子赶紧去准备饭菜,李哥儿也下去帮忙买吃食。   “这位便是谢家公子?”   李廪生落座,端详谢芷。谢芷立即起身作揖,应道:“不才谢芷,幸会先生。”李廪生摆手示意上座,着手沏茶,悠悠说道:“燃之前日说起你来,我虽平素与你不相识,却还认识令尊。”   谢芷的爹,在本县名声可不大好。   “你和燃之是至交,见你仪貌,亦是端正亲和之人,我可以为你担保。”   李廪生没有架子,是个实在人。   “谢先生。”   谢芷再次离座躬身,非亲非故,这人竟然乐意帮忙。   “先别谢,我仅是担保你进考场,考不考得上得靠自己。”   李廪生笑着,端起杯茶,一饮而尽。   科举之路,荆棘密布,道阻且长,难走啊。   “这是谢芷的文章,先生指点指点。”   孟然取出携带来的文章,递给李廪生,李廪生接过,浏览而过,面无表情。放下文章,抬头注视谢芷,谢芷早已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水。   “你今年几岁?”   “十六。”   “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。文章平日做得极好,临场失意的也不在少数,把心态端正便行。”   一字都不谈谢芷的文章,可见实在是瞧不上,不过李廪生还是以过来人,给予谢芷鼓励。   “至于燃之,你今年没考上案首,我家这门,你也就不用踏进了。”   这显然是玩笑话,说时已先笑出声。   孟然微微一笑带过,他的目标不是案首,在案首之后,还有解元,他心很大,意气风发。   “说来,今日在知县大人家,遇赵县丞,县丞谈起你这女婿,亦是十二分的得意。燃之,你今年该不是要请我喝喜酒了吧。”   孟然呵呵两声,仍是笑道:“早晚要请你,何急一时。”   仍是玩笑话,这话好在赵县丞听不到,否则不吹胡子瞪眼,这是叫他女儿等牛年马月啊。   “赵家小姐,我当年教过,聪慧文静,燃之,也是你的福气。”   李廪生哪里知道孟然不满意这桩婚事,早早就被定了的婚姻,早早被安排的人生,何其无奈。   谢芷渐渐已知道,孟然不想与赵家结亲。此时听李廪生这么说,心里困惑,难道院试之后,孟然就要成亲了?      眼看二月到临,孟然和谢芷排在莘莘学子之中,入县考场考试,临考前,孟然叮嘱谢芷:“考不考得中还是其次,先熟悉熟悉这日后数十场,考得人晕头转向的科举之途,大有益处。”谢芷连声称是,目光落在身旁一位年长童生——只要通不过院试,管你是三十岁四十岁,统称童生。“一鼓作气,心无杂念。”孟然用力拍谢芷的肩膀,又是一番嘱咐。此时队伍已排到他跟前,他捏把谢芷的手,提上装笔墨纸砚的文具箱,先行进场。谢芷尾随其后,左顾右盼。进了考场,两人被分往不同的小间,第一场试文。   第一场之后,还有第二场,三场。。。。。。第五场。   一场场考下来,谢芷昏头转向,每次出考场,孟然问他考得怎样,他都说:“我也不晓得。”就知道他是勉勉强强交卷。   和谢芷的沮丧不同,孟然志在必得,县考对他而言,仅是小考。      五场考完,谢芷和孟然与众学子在酒馆聚会,举座都说孟然每场出来,都踌躇满志,案首非他莫属。孟然从来一笑而过。众人有说有笑,谢芷黯然饮酒,一杯接一杯。未近考场前,他还骗自己,他肯定也能过,这段时日这么努力,可进了考场才知道,数百学子之中,他只是平庸一员,他没有才华,能脱颖而出。科举之路对他而言,太过艰难,或许他真不适合当书生。   十六岁,如李廪生所言,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,日后人生之路,一片茫然。   笑语盈盈,沉寂的谢芷,为众人拥簇的孟然。孟然心中并无喜悦,一切按班就绪,县试,院试,乡试,会试,殿试。   他毕竟是孟湲之后,读书亦需天赋。   看着谢芷独自饮酒,孟然一言不发。即使不原因面对,但他心里始终知道,他和谢芷在一条街道上长大,从小认识,亲如手足,即使是这样的缘分,日后亦是分道扬镳,人生之路大抵如此。   小芷,很难受吧。   你喝吧,喝醉了,我背你。   漆黑街道,孟然背着烂醉如泥的谢芷,走一路停一路,谢芷在四人中酒品最差,喝醉了会胡闹,一会哭一会笑,一会说要去学宫看荷花,一会说要吃和升的藕粉。   “好好,这就去,你趴我肩上睡会,一会就到啦。”   孟然应和,慢吞吞背着谢芷回谢家。   “燃之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真好。”   谢芷在孟然背上嚅嗫,渐渐睡着了。      多日后,县府张贴参与院试的名单,孟然单列一行,在最上一名,果然是案首。名单从上至下,并无谢芷的名字,意料之中。   谢芷叹口气,喃喃自语:“就知道没有,还是跑来看。哈啾。”   一大早,天冷得很,挤在人群中看名单。   “虽然我没有,燃之却是有的,太好了,果然是案首!”   蹭蹭跑往孟家饼铺,推开熙熙攮攮的人潮,却也没去想,孟然是案首,榜一张贴出来,肯定就有人跑去通知孟然了。   未抵达孟家饼铺,远远就见到店门口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,水泄不通。谢芷拼命往里边挤,突然有人拽住他胳膊往旁边扯,定神一看是小青,小青拉出谢芷,气喘吁吁说:“公子躲开了。”   孟然一获得消息,就精明的避开,即不在饼铺,也不在家中。   饼铺满是围观群众,热情乡邻,而家中,赵县丞一家子可都在着呢,就差将赵小姐一顶轿子抬过来。      郊外竹林,风雨亭上,孟然独自踟蹰,遥见谢芷过来,欢喜跳下亭迎上。   “给,热气腾腾的煎包。”   谢芷手里用手帕捧着几个大煎包,手一抬,递给孟然。   “还是小芷体贴。”   孟然抓起一个,放嘴里大嚼,吃得两个腮帮鼓鼓。   煎包搁放在亭上石桌,谢芷找个位置坐下,托腮看着专注吃东西的孟然,还有一旁侧立,安静无语的小青。   “燃之,你不会打算一直躲着赵家人吧?”   好歹是本县县丞,是个官,不能轻慢。   “此时家中人多,不好说话,这才先躲开。择日我会过去,和赵家好好说说。”   孟然放下手中的煎包,端坐着,一本正经回复。   “如果你真心不喜欢赵家小姐,那可以退婚吗?”   谢芷并不了解,孟然兄长为他定下的婚事,是没法退的。大家闺秀,也不是随便就与人定姻缘,成为了未婚妻,即使未过门,也被视作夫妻。这种情况,无论是女方或男方要退婚,都会受谴责。除非是其中一方出了大变故,无法完婚,才会解除婚约。   “我并不曾见过她,谈不上喜欢与否。”   摸着下巴,略作思考的孟然,难得一脸困惑。   他毕竟也才十六岁,刚刚成年,别人就硬塞个老婆给他,自然很抵触,然而,他没道理去厌恶一位不曾逢面的女子,毕竟这婚事是女子老爹促成的,和她也无什关系,她顶多就是从父听安排而已。   “那不如你到赵家,见她一面吧?她好像对你挺有情的,先前在书院,不还寄书信给你?”   确实还是要见上一面,看有没有缘分。而街坊传闻,赵小姐可是难得一见的美人,说不定燃之见过后,就喜欢上了呢。   “这。。。。。。”   孟然迟疑,他现在真心无意结婚,不就是他刚刚到了结婚的年龄,而且还考了案首,读书人弱冠之龄完婚属常情。   “难不成,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?嗯,南风之好?”   难得见孟然为难,谢芷揶揄。   同窗这么多年,知道孟然不近女色,当然也不曾见他喜爱男子。孟然南风之好的传闻,乃是当年同馆就读,嫉恨孟然的学子,到处散播的谣言。   “别胡闹。”   孟然抬手制止,他不似以往那般,时常拿这些东西开玩笑。   谢芷自讨没趣,拿起桌上的包子,用力咬上一口,他知道孟然心烦,然而今天是大喜的日子,本县案首在这荒凉的亭子里愁眉苦脸,说不过去吧。   “不知道文佩和李沨考得怎样?”   好久没想起这两人,这段日子,备考,大考,考得谢芷一脑子的浆糊,也就是此时才想起来。   “唉,他们肯定考过了。”   寂寥沮丧,却也为他们欢喜。此时,文佩和李沨在做什么呢?是不是也看过榜上的名字,与人相贺,被人拥簇?      拄杖县考,也算是标新立异,何况在数百童生之中,这人是大名鼎鼎的李沨,更是备受瞩目。知县大人早放话了,李沨压根就不需要县试,还不如直接就去参与院试。他的文章,考前就有好事者集合成册,专卖考生。每个县总要出几个神童,在同龄人之中出类拔萃,李沨就属于这种情况。   其实一县之才,到了府中,往往小巫见大巫,考个案首不出奇,考三四个案首——一直通不过乡试,那才真是耻辱。   五场下来,李沨心中了然。   之后,张榜,李沨二字占据榜首,本县案首。   报信人抵达李府,李沨还在入眠,听到外头嘈杂,起床开门,正面书童宝儿奔过来,激动万分,叫囔:“今早张榜了,相公是案首!”李沨平日不喜言笑,此时嘴角微微上扬,说着:“知道了。”   回房更换衣服,宝儿伺候梳洗。   李沨房间在西院角落,并不和其他李家主人住一起,偌大一个院子,也就住他这么个人。   在书馆时,他就以读书为理由,搬出东院,这样不用朝夕遇到文氏,李政等李家人,得一个清静。   刚梳洗妥当,李政之父李覃就派来老仆李筝,唤他过去大堂。   想也知道,一堆帮闲文人在候着,肯定还有常往来李家的乡绅、往日的同窗,过来道喜。这种场面,李沨谈不上喜欢,十分讨厌也不至于。由于他有神童之称,李家之外的人,一般都喜欢奉承他,也只有在李家,完全不被当做一回事。   众人拥簇,恭贺这类的事,便不提了,待人群散去,堂上仅有李覃和李沨两人,李沨起身说:“我回院读书。”李覃唤住他:“别急着走,你太婆要见你。”   李老太太沉绵枕席数月,居然还没有一脚归西,近来据说请来了个有名大夫,身体反倒硬朗几分,有时也会到后院走动,暂时是死不了。   李老太太向来不大亲近李沨,也没有明显厌恶,以往孙女们未出嫁,李老太太还常常将小辈唤来聚会,看个戏,听个曲什么的。李沨遇到这种场合,实在躲避不过,也只得过来。李家长辈十有八九厌恶李沨,小辈自然也排挤他,李老太太有时,会训话这些孙辈,要孝悌友恭,要懂得同兴共荣的道理。   李老太太的聚会,最不爱参与的,不是李沨,而是李政。李老太太对李政的态度,可算恶劣,甚至从没喊过他名字。也有猜测那是因为李老太太素来不喜欢张氏——李政的妈,由此也和李政无亲缘。说来也怪,李政的妹子李珍,李老太太可是捧在手心里疼爱。   “好,我这就过去。”   李沨顺从的应话,转身就要前往李老太太的居所。   父子两人一向疏远,平日里在府中,话也少得可怜,不说李沨躲避李覃,就是李覃见了李沨也显得不自在。   李沨十岁被带回李家,说是带回,不如说捆回来。回来后,还几番出逃要去找娘呢。   当年,李沨的母亲——刘氏,是李覃买来的女婢。文氏是只母老虎,李覃难以染指女婢,偏偏就宠爱刘氏,文氏要死要活都没法子。趁着李覃外出收账那些日子,文氏百般蹂躏刘氏,刘氏挨苦不过,投井未遂,又知有身孕,本想偷偷藏着,等李覃回来告知。谁想被文氏察觉,寻个罪名,就把文氏一纸卖给柳三做妻。待李覃回来,木已成舟,又向来惧内,不敢作为。数月后,文氏产下一子,算算日子,李覃知道是自己的种,也没去要回来,毕竟外逐女婢之子,无名无份,身份低下,哪曾想去认子。   也是文氏作孽,长子夭折,文氏又再生不出孩子,李覃这才想起流落在外的儿子,寻到他人在何处,用一份差事,三十两银把狗儿从柳家买了回来。   母子分别,分外凄厉,惨绝人寰。   李覃知道李沨恨他,也知道这儿子,他管不住。   当时,李沨十二岁,就曾独自一人步行至杭州,找他娘亲,未找着,又一人返回李家。胆色过人,聪明沉稳。   这样的孩子,十岁开始蒙学,过目不忘,过目成诵,天赋异禀。   李家的前程,都在他身上了。   李覃科考了大半辈子,一个秀才都没捞着,对李沨,他是即珍惜又忌惮。   如果文氏不那么小心眼,把李沨恨之入骨,李沨这么一位女婢生的孩子,是要认他这个主母作娘的,压根没亲生母亲什么事。   李沨兄长,李森长至十三岁,落河身亡,生前不仅没遗传母亲的精明,还长得呆头呆脑,颇似李覃年少时的模样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七章   李老太太屋内无人,贴身丫鬟英凤见着李沨,笑语:“三相公贺喜啦。老太太在后院看腊梅呢。”李沨颔首,一言不发,朝后院走去。英凤在后头瞅他,见他器宇轩昂,今日盛装,越发惹眼,一时有些看呆了,回过神来,自责:“糊涂”,赶紧上前带路。   李沨极少到李老太太住的小院,他每次出现,英凤都觉得似乎又英俊了几分,比政相公还要好看。   院中腊梅盛开,树下一阵笑语声,李老太太坐在亭上,周围五六个年轻女婢,见到李沨一个男子过来,立即羞赧敛笑,退到一旁。   “你们都过去吧,把小轩收拾收拾,我媛孙女明儿要过来了,别耽误啦。”   李老太太支走女婢,英凤在一旁伺候,没有离开。   李沨跪拜请安,李老太太弯身抚起,欣慰说:“阿沨,你一旁坐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英凤搬来椅子,放在李老太太身侧,李沨坐下,李老太太执住他的手,恳恳说:“脚伤好了吧?”李沨回:“让太婆担心,已经好了。”李老太太早年也是个人物,精明程度远超文氏,好在她没问怎么受伤。“我听覃说,过两日院试,今日唤你过来,就是要为你做两身衣服。”李老太太有私房,这是要拿自己私房钱给李沨添置衣物。“今冬做了两身,穿不了那么多。”李沨一向朴素,对衣着也从不讲究,像李政那样的花里胡哨衣服,他看了都头疼,更别说去穿着。   “就你这身?这料子,我看也不好。”   李老太太金枝玉叶,什么上好的锦缎没见过。   “你先等等,裁缝一会过来,量一量,你窜高不少,去年的衣服,也都丢了吧,我跟周儿说,多支些银子给你。你比往年不同,身上没有银两使唤,可怎么行。”   看来文氏这个管账的,克扣李沨的银两,李老太太早有耳闻。李沨不好说什么,李老太太什么时候对他这么亲切过,这都是因为他考了案首。   “别嫌我老人家唠叨,你是我李家的孙子,自打出生,李家就亏待你,可往后,这个家,你还是要多担待些。”   李老太太抚着李沨的手背,她说得诚恳。李沨手被执住,无法躲避,也只得点头。   “你这孩子,说两句吧。”   李沨为难,他隐隐觉得这老太婆是打算日后将李家交给他,他现在一应诺,日后便不好毁约。   见李沨困扰,李老太婆摇头叹息。这孙子,打小,就知道留不住他,果然是白养了。   “饮水思源,知恩图报,我晓得。”   纵使有恨,纵使在这个家过这些年,始终抑郁寡欢,备受欺凌,然而这些年吃穿用度,哪一样不是李家的银子。   我的报,也就是将功名考来,名声归于李家。至于李家日后的兴衰荣辱,与我何干?   小辈里,大概也只有李沨,才觉察到,为何太婆如此不喜欢李政,为何李政如此憎恶他,因为李政才是这个家族真正的继承者。      自打从杭州回来,李政便足不出户,终日卧床不起,外人只道他,在杭州染病,哪里知道底细。他往日在李府是个阴沉狠戾的人,对下人,动辄打骂,就是他爹李沿,娘张氏,他也颐指气使。此番回来,据说垂头丧气,哪还有往昔跋扈的模样。初春,一片平静,李家没上文家兴师讨罪,毕竟理亏,就连文佩,往常开春必然要过来小住几日,今年也无消无息。这表面的平静下,暗潮涌动。      一早,丁靖过来李家,自然是找李沨,不过在见李沨前,他先去探看李政。李丁两家的婚事,据说日子已订好,连襟真是当定了。   丁靖年内将文小姐的事告知兄长,兄长却说无碍。年初,丁靖又将李政被文佩往胯间狠砍几刀,只怕不能人事告知兄长,兄长又说,李家早先已派人来议事,说能传宗接代。   咄咄怪事,作怪的不过是利字,两个家族连亲,双方获益。   丁靖快步进李沨书房,李沨人在院中踱步,书童宝儿认识丁靖,招呼他过去。李沨一见丁靖的面,便说:“可是来通知院试的日期?”丁靖摇头,说道:“自有人通知,我过来唤你登山探幽。”李沨回头对宝儿说:“把东西收拾一下。”宝儿离开。丁靖看着书童离去的身影,低语:“这书童信得过吗?”丁靖无事不爱上李家,称李家是黄鼠狼窝。“并不带他过去。”李家上下百来口人,哪个信得过。   李沨带上笔纸,和丁靖外出,宝儿站在门口远远看着,嘟囔:“干么不带上我,一定是去吃花酒。”   两人两马,前往城郊踏青,终日待在李宅,整个人阴郁笼罩,见到这天大地大的山林蓝天绿水,李沨脸上才有了笑容。   “秀才对你而言,已是囊中之物,若是考上廪生,你该不是要搬出李府?”   丁靖躺在草地上,把手中的马鞭舞动,李沨坐在他身边,眺望远处的城郭。   “是有此打算。”   两人多年朋友,心思藏不住。   “你说此地偏僻,我俩在此结庐居住,读书耕种如何?”   丁靖这人一直有遁世的念头,只是他家族中的长辈们,怎么会同意。   “还得往山中去,你看那山顶有一平台,在那里结庐甚好。”   李沨心情大好,才会应和丁靖这些不切实际的话语。   “下山抬水还不累死。”   丁靖跃身坐起,仰头看李沨所指的山头,皱着眉头。   “世家子,也就不要妄想隐居这些事了。”   李沨呵呵笑着,盘腿而坐,晨风吹拂脸庞,心中惬意。   见李沨笑,丁靖也笑了。对李沨而言李家是个笼子,对丁靖而言,丁家也是个笼子,两只囚鸟,明儿自当飞出天地,翱翔寰宇。   “子川,你说我秀才考取后,离家到远远的地方去当个教书先生如何?”   丁靖这次,说的不再是玩笑话,一本正经。   “也要有人聘请,也要要财资坐馆,你可想好了?”   “自是想好了,我要跑远点,让他们找不着。我一路走一路游玩,银两花完了,就去当教书先生,挣了钱,继续游山玩水。“   “可行。”   “那你呢?”   “我嘛。。。。。。”   李沨躺下,曲肢做枕,仰望天际。   “我打算去杭州,赁处偏僻宁静的住处,安心读书。”   即是要安心读书,在苏州也有偏僻安静的地方,何以要到杭州去,想来是为见娘亲和妹子。丁靖了解李沨的心思。   “夜黑风高时逃出李宅吗?”   李家人哪里会同意。   “无需如此,李家也就太婆与我爹会阻扰,不让他们二人知道便是。”   脚长在自己身上,想走,谁人留得住。   何况,自己这一走,无数李家人外家人要额手称庆了,   “子川,你说我二人,一人一路,往后还能见着吗?”   丁靖朋友不多,李沨是最知心的一位,虽然他天性淡薄,终究也会悲别离。   “乡试时,必然还要见面。”   “我无心功名。”   “务必见一面。”   李沨并不是个没有情感的人,如果丁靖往后音信查无,他必然会去寻找,这人是他一生的交好。   “好。”   握手承诺,考不考得过是对家里一个交代,仕与不仕,则是自己的事。      日上竿头,文佩慵懒趴床,小燕端水进来,说道:“公子,起来吧。”文佩年少秀丽,此时长发披肩,中衣松宽,病弱妩媚,要是壮年男子看了,要生出几分邪念。小燕平日看惯,漠然拿过外衣披在文佩身上,扶文佩起床。自回苏州,路途颠簸,文佩的病情加重,兼以被文长清一顿痛责,羞愧难当,初春咯血,县试自然也没去考,沉绵不起。   “今日晴好,到院中走走可好?”小燕启开门窗,让房中药味随风散去。文佩恹恹在一旁拢系中衣,小燕过来服侍他穿衣梳洗,喃喃:“公子,前两日县试放榜,不知道孟公子考过没有。”文佩听到孟然的名字,这才抬头微微一笑:“他自然是过了,小燕你去打探下,是不是案首。”小燕欢喜说:“公子,不如我们一起出街,去书坊那里问下。”伺候文佩多年,小燕熟知文佩的性情,他终日关房中,正因对周身一切人与物厌倦,厌世郁结。   “也好。”   穿戴整齐,步出寝居,文家女婢歌姬如云,见着文佩,个个殷勤,文佩虽厌烦,对女子倒也还温柔,快步走出文府,小燕唤上轿夫,一顶轿子抬着文佩到书市中书坊。   文家公子,这番没去参与县试,抵达书坊,读书人众多,都凑过来问,文佩疲倦,也得一一笑答:“病了。”待人要恭谨文雅,本是文家的家训,并非文佩本性,他愤世嫉俗不亚于丁靖,也是因此,在书馆时,他能和丁靖成为朋友。   “子玉没去考最是可惜,本该是吴江年纪最小的秀才。”   书轩掌柜姓周,待众书生散去,这才停下手中的算盘,抬头对文佩说道。   “未必,兴许去考也没能考上呢。”   子玉去年心思全没在读书上,天道酬勤,本县文风极盛,天赋高的学子不少,这一考,名额有限,自然得有人失利。   “无妨,先把身体调养好再说。”   文佩病倦消瘦,脸色苍白,任谁都能看出,文家公子元气大伤。   “是如此。掌柜,可有余杭县考的名单?”   “名单倒没有,案首我知道名字。”   周掌柜正要说,文佩制止,狡黠笑着:   “可是姓孟?”   “正是。”   “那我知道是谁,孟然,孟燃之。”   周掌柜不惊讶,兴致勃勃问文佩:“你认识他?”   “认识。”如何会不认识呢。   先前,毫不在意年初这场县考,此时心里竟生几分失意,我与他越发遥远了。   “子玉如何不问邻县的案首呢?你姑妈家可是出了一位。”   李沨。   不意外,县考对李沨而言,不过是小考。   勤奋的人,未必有李沨的天赋,而天赋高的人,也未必有李沨的勤奋,这人,就是只拦路虎,与他同科,必然要败下阵来。   “意料之中。”   丁靖,想必也通过了县考,唯有小芷,悬之又悬,可怜他虽勤奋,却天资有限。   返回路上,文佩念叨:“该送份礼去贺他,却也不能贵重,怕他不肯收。”   如果不是考虑到孟然的性情,文佩真想封上20两黄金赠去,这样孟然往后几年的读书资费都有啦,不必去花他丈人的一分一毫。   这次外出,到金石店里,购上四五枚珍贵章材,捧在怀里,爱不释手。回到文府,和小燕细细封包,附上书信,唤府中仆人送去。   自此便日夜等待孟然的回函,心思全在孟然身上。多时不见,满满思念,竟到魂牵梦萦的程度,无奈身体不济,又兼被爹禁足,文佩无法前往杭州访友。      一早,文长清返家,家中歌舞笙箫,一并跟来几位名人,长清先生让歌姬去唤文佩过来,文佩住在别院,他卧榻多日,一向在外的父亲,并不知道一度严重到咯血,而文佩也从不与他说。   “公子,我回他你病了吧。”   小燕将歌姬拦在门外,在文家,他只对文佩尽心,对文长清也是颇多不满。   “没事,你去端水帮我梳洗。”   文佩爬起身,坐在床上,瞥眼外头张望的舞姬,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,拿过外衣披上。大概也只有小燕才知道,文佩厌恶浓妆艳抹的女子,有歌舞妓的酒宴,文佩那是坐立不安,如坐针毡。   “先发付她,让她走。”   文佩颦眉,侧身入屏穿衣。   文家初春给男丁做了几套衣服,色彩绮丽,光泽绸滑,穿在容貌姣好的文佩身上,简直雄雌莫辩。   站在镜前端详,文佩不悦,唤小燕将一件素白氅衣取来,把一身的华艳遮挡。   文家的宴会,除去歌舞,还有诗赋,除去温香软玉,也有儒雅才子。文佩端坐在席位上,与身边的一位老者谈诗,貌美如花的舞姬,他一个眼神也没抛过,更不像一些风流才子那样,怀里搂抱一位,嬉笑把玩。   文长清知道儿子的习性,以往欣喜他不近女色,近来渐渐生出担虑,文佩今年十六,已成年,压根不是个呆若木鸡的人,对于女子竟没有一丝喜爱。文家众多女婢歌姬,他毫无兴趣,有违常理。   小燕侍候在文佩身旁,文佩差遣他去拿笔墨,小燕蹭蹭又跑回来,笔墨也没拿,凑在文佩耳边说着什么。文佩惊喜起身,对在座众人躬礼离席,全无平日的矜持,大步流星往堂下赶。   “去看看,是怎么回事?”   主人座席上的文长清嘱咐身边的女婢,女婢听从,快步跟上,一会返回,笑道:“玉公子去收信。”      孟然的字真是好看,端正刚毅,很有神韵,他寥寥几字,话语诚恳关切。文佩想他是不知道我病了,要不肯定会多写几句。好在他没有拒绝那几枚价值不菲的章材,他肯收便好,不是当我一般的交好。   “公子,几十字,你都看了一晚上,收起吧。”   小燕将暖桶搁在床头,过来把文佩手上的信取走,折好,放书桌用镇纸压好。   “公子,孟公子赠送的一封山枣茶,要拆开看吗?”   “不必了,别拆它。”   “我知道你不舍得喝。”   小燕戏弄,一并把那封茶收到书案上去。   文佩并不申辩,他确实不舍得喝,他熟读医书,知道山枣有行气活血,养心安神的功效,苏浙并不产山枣,此物虽不名贵,却也不常有,孟然有心。   文佩坐在案前,提笔给孟然写信致谢,不觉越写越长,拿起一读,哑笑自己何时呱噪如是。也就在此时,听到父亲文长清的声音。   起身开门,文长清进来,身后跟随一位女婢,女婢端着盘子,盘中一盏补汤。   “先趁热喝。”   文长清落座,女婢将瓷盏递给文佩,文佩顺从服饮。   “你天资过人,年纪也还小,科考不急一时,先把病养好再说。”   对于功名,文长清一向淡薄,否则他也不会辞官归家,十余载逍遥人世间。   “我近来身体好上许多,不碍事。”   父子间虽有隔阂,但文长清一对子女,仅余一子,对文佩痛心又怜爱。   “可有想游玩的地方?登山涉水,正好强身健体。”   “游玩的地方?”文佩沈思。   “今日客座中有位宦游南京的世家子,品学俱佳,你跟随他一路往南京去,长长见识。”   “我。。。。。。想先去杭州一趟。”   “可是探访你在溪山就读,结交的好友?”   文长清想,这也是好事,文佩孤傲,在溪山似乎还交了几位朋友。   “是如此。”   这好友中,有位孟湲之子,爹,你可知道。   “务必请他们到家中住几日。”   是什么样的朋友,文长清想瞧瞧,文佩在书馆就读多年,也就认识丁靖一友,近来丁靖疏远,不再过来。   “好。”文佩欣喜应答。   “你今日在宴上唐突,是何事?”   文长清熟知儿子的性情,文佩的性子像他娘亲,冷淡矜傲,他从未见文佩有过轻浮的举止。   “没什么,只是一封信。”   文佩在父亲面前,不敢造次,问什么答什么。   “拿来,我看看。”   文佩的聪敏传自父亲,文长清不是个简单人物,他心中起疑,必然是瞧出倪端。   虽然不愿意,文佩也只得将孟然的信交给老爹过目。   逐字读阅,文长清看出这是封寻常的友人书信,写信人字迹苍劲阳刚,文字精简端和,荦荦大端,把署名落目:孟燃之。   这人也姓孟,怪哉,竟有几分当年孟双溪的风骨。   “孟燃之,燃之可是字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名唤?”   “单字然,孟然。”   文佩不打算将孟湲提起,这是他和孟然之间的秘密。   文长清将书信放下,起身说:“我明日予你三十两,银子花完回来,务必将人带来。”   文佩起立躬身,应声:“好。”      自谢芷县考后,平娘人前人后得意说:“就知道他考不进,考进那还得了,往后更没我母子的归处。”她私下说倒不要紧,偏偏听进谢老爹的耳朵,一耳光招呼过去,平娘嚎哭,谢茂看娘哭跟着哭,谢老爹左右不是人。谢芷无心在家,终日待在纸铺,俨然是位小掌柜,看他意思,似乎真得不想再读书。如是数日,孟然找上谢芷,那是个清早,谢芷独自一人开着铺子,纸铺生意不好,转卖又谈不拢。   “往后做什么打算?”   孟然往柜台上一坐,看着谢芷忙碌。   “不知道。”   谢芷丢掉手里的鸡毛掸子,拉椅子在孟然对面坐下。   “这可不行,我问你,你可喜欢当个小掌柜?”   “不那么喜欢。”   “可还打算继续学业?”   “燃之你知道,我读书不行。”   “我知道的是,心诚所致,金石为开。”   孟然用手指敲了几下柜台,抬头继续对谢芷说:   “你天性淳厚,商人这途不合适,你家基业也所剩无几,此时不将日后的出路打算,往后,只得随波逐流,任人宰割。”   谢芷低头搓手,他已经许多日没有碰过笔纸,终日过得混混沌沌。   “人有各自的极限,你曾问我,你读书多年,考个秀才可得吗?”   “你所求的是秀才,如何不能得到?最不济也就是别人花十年,你花十五年。”   “那我还是继续读书吧?”   谢芷喜欢求学时安静单纯的生活,但又担心自己枉费银两。   “小芷,院试过后,我打算去云南扫墓,我的人生已有方向,而你,也该好好想想。读书的方法,我可以手把手教你,这两日,再给你拟一份课业书。”   孟然的父亲孟湲谪死云南,便也葬在那里,孟家人有个心愿,就是等孟然高中后,抚棺归乡,和母亲合葬。   “燃之,我爹前日,要我去大姐夫家一趟,说大姐想我。我想大概是要赠我读书的资费,便没答应去。”   谢芷的二姐夫至今还在牢里,大姐嫁得不错,多年来受娘家拖累,往娘家丢下不少银子,谢芷本不想增加她的忧虑。   “你大姐向来疼爱你,你该过去访亲,收不收她的赠银,是另一回事。”   孟然摸摸谢芷的头,这小子,曾经那么多人疼爱,谁想殁的殁,嫁得嫁,孤零零的。      数日后,朝廷学政来监主持院试,通过县试的学子参与考试,试后张榜,孟然仍是案首。自此也就定下去云南的日期,孟大要看店铺不便,孟然打算独自前去。谢芷终于决定去太仓,探访姐夫家。   文佩前来杭州时,谢芷人已不在,孟然正为云南之行做准备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八章   站在曾经的谢家纸铺店前,铺门关闭,门上贴着赁售的黄纸。文佩摇头,小燕说:“那先去找孟公子吧。”两人前往孟家饼铺,看铺的是位小孩儿,之前见过一面,知道是孟然的侄子。“叔在家里,相公在我家住过,还知道路怎么走吗?”小孩儿专注卖饼,问他才有模有样地回答。孟然家的路,文佩自然是知道的。   前往孟家,孟然兄长也在,孟大认识文佩,却不搭理他,文佩想,他是知道自己是文长清的儿子吧。孟然肯定不会说,孟大应该是在哪里听说了。   “子玉,什么时候过来?”   孟然延客入座,他早注意到文佩比去年年底所见还要消瘦,虽是如此,精神倒还不错。   “燃之,你可是要出行?”   房外堆担东西,小青刚正在整理。   “明日要动身去云南。”   孟然想,你要晚来一日,竟是见不着面了。这一去可不是十天半月,路程遥远。   文佩沉默,他知道这是要去扫墓,孟湲当年病死,孤儿寡母,无力运棺归葬,只得葬在云南。而今孟然县试院试均是案首,是该去叩拜告知。   “幸好,早来一日。”   文佩避免去谈孟湲,在孟家,对孟家其他人而言,他不受欢迎。   小青提水冲茶,孟然为文佩倒上一杯,粗茶陶碗,文佩端手里,恭恭敬敬喝下。   “我过来时,见小芷家铺子赁售,小芷可在家里?”   谢芷没通过县试,他家情况似乎也很不好,真不知道他这段时日过得怎样。   “小芷去了太仓,前两日走的,他大姐嫁在太仓,被大姐唤去。”   这一去,便没那么快回来。   “他日后有什么打算吗?”   溪山书院,就真的只剩谢芷一人,何等寂寥,大概也不打算再去了吧。   “仍是读书,只是看是在书院读,还是自己闭户苦读了。”   “你呢?”   “我没去参加县考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孟然查过吴江院试名录,没有文佩的名字,便猜测文佩可能没去考。   “你病了多日?”   书信里只字未提生病,见面时,见他身形消瘦,容貌憔悴,就知道是病了。   “公子回家后便卧床不起,初春期间还咯血呢。”   小燕抢过回答。   “无碍,那都是之前的事情。”文佩赶紧制止小青,他知道孟然要担心,更何况他也想去云南。   “如何就咯血了?”孟然追问。   这次小燕不敢再抢话,文佩默然,最终将归家后的事说出。   “那伤可痊愈了?”未曾想李政留在文佩身上的伤,竟会反复。   文佩点点头,伤得不是地方,但终归还是好了。   此时也不便谈李政,这是二人都不愿提起的。      孟大不喜欢文佩,却也还让媳妇多烧两个人的饭。傍晚,文佩和孟家大小一起就餐。寻常饭菜,有几盘还是出自孟然之手,文佩不嫌简陋。   “文家是吴门名家,锦衣玉食,孟家粗茶淡饭,有辱贵客,文公子要是觉得难以下咽,不必勉强。”   孟大的话语,真不中听,文佩并未生气,他早猜到孟大知道他是文长清之子,果然如此。   “倒是我,几番打扰,多谢招待。”文佩起身致谢,多说无益。   孟然不便说什么,在文佩落座后,他执住文佩放于桌下的手。   孟大毕竟不是心胸狭隘的人,之后没再刁难文佩,见他与孟然亲近,言语态度谦和,就也随他们去了。   没有隔代的仇恨,何况这文孟两家什么时候有过仇。   夜里,文佩先上床,孟然在房外和小燕捆系行囊,文佩自然也没睡。初春,孟家卧室里,没有炭火,文佩捂在被窝里,只探出颗脑袋。孟然关门熄灯,脱衣侧卧,文佩凑过来,贴熨孟然的背,笑着说:“你好冷。”双臂反倒紧搂孟然,暖和着他。   “我明早出行,明日你回苏州去吧。”   孟然没有拒绝文佩的拥抱,也没有回应,一板一眼说着他的话。   “燃之,我正打算四处走走,我随你去云南可好?”   文佩恳求着,他想去祭拜孟湲,他毕竟是文长清的儿子。   “你确定?来回需三四月。”   孟然回过身,在昏黄的油灯下,与文佩对视,文佩容貌婉约,此时微微笑着,说不出的好看。   “确定。燃之,我爹说想见见你,本是要我请你和小芷到我家住几日。”   拉过孟然的手,轻轻搓着,他的手也不是那么冷。   “你介意吗?”   介意接受文家的款待吗?   “我并不介意,只是,往后再说了。”   孟然抽回自己的手,拉好被子,将两人裹起,初春寒冷。   “燃之。。。。。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无事。。。。。。”   文佩落枕,端正躺好,孟然就躺在他身边,看似心无旁骛,准备入睡。文佩伸手握住孟然的手,孟然这次没有缩回。   孟然睡下,文佩还清醒着,他侧身靠近孟然,却也规规矩矩,手臂曲在自己胸口,黑暗中,他能听到孟然均匀的呼吸声,他想,孟燃之就睡在自己身边,他想孟然是正人君子,如果知道自己对他有邪念,大概会被踢下床吧。      谢大姐嫁得是商人家,生活宽裕,大姐夫章平为人慷慨,谢芷被唤来,在大姐夫家的生活,好过在谢家,没有人看他不顺眼,终日挑他刺,何况章家家宅安宁,比谢家还适合读书用功。   “不如先在这里住下,和家里的孩子一起读书,也有个伴。”   谢大姐有两子,请位夫子在家教学。   谢芷怕打扰,最终盛情难却,在章家一小院里住下,他关门读书,偶尔两个小外甥过来玩耍,也不算太无趣。   自是谢大姐修书一封回家,说谢芷,在谢家不得安静,考试才失利,还是先在太仓住下吧。谢老爹也知道家里平娘确实吵闹,欣然同意,也就谢茂在饭桌上会提起芷哥哥,却不晓得是被他娘赶走的。   三月后,谢芷想家,有回家的念头,一夜突然心神不宁,一早跟谢大姐辞行,带着正月返家。搭船回家,刚抵县,见到接船的谢家仆人,老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:“老爷殁了。”谢芷揪住老仆,痛骂老糊涂,老仆也只是一味哭,谢芷骂着骂着泪水滚落,哭喊着“爹!”奔往谢宅。   自打谢家败落,谢老爹抑郁寡欢,再加上平娘终日闹腾,日子着实不好过,之后赁售铺子与人起冲突,被人一纸官司给告了,谢老爹愤懑染病,得的是急病,卧床没几日即殁。谢老爹之前怕儿子挂念,没告知谢芷家里的事,得病时,病太及,未能通知谢芷,谢芷竟是没能赶上。   对谢芷而言,爹去世,不亚于晴天霹雳。   守灵数日,谢芷哭的昏天暗地,汤米不进,悔恨自己不该逃避,躲去了太仓,如果他在家的话,肯定和欺凌他家的人拼命,绝不让爹受气。   自谢家衰败,同宗疏远,葬礼冷冷清清,谢芷的心冰冷透彻。   将人埋葬不过数日,平娘便要分家产。   谢芷自父亲逝去后,终日精神恍惚,再加上身边无一位交好亲友安慰,往昔笑嘻嘻的他,自此再无欢颜,沉默寡言。   唤管账仆人,将账簿拿来,谢芷当堂清算,家里的田宅几乎售完,店铺一间也不剩,葬礼花掉家中有限的银两——还是大姐夫又出了一笔,才能风光举行。老爹生前最爱风光,谢芷倾家荡产也要为爹办场像样的丧事。所剩余的,不过这间大宅子,还有一处位于乡下,往日夏季消暑的旧院。   宅中贵重之物——其实也没剩多少,典当完毕,勉强够差遣仆众,所余者,也不过房契二份。   “这往日可怎么活啊!”平娘搂着谢茂,再顾不得颜面,在众仆人面前,放声痛哭。   谢芷冷冷看着她,他以往敬她,凡事退让,那是为了让爹不受她闹腾,现在爹没了,他发狠逐她出去,未尝不可。   “阿茂,带你娘回房。光哭有什么用?”   谢芷斥责,谢茂听从,平娘一时也没了脾气,被谢茂拉回房。   “袁叔,一会你将仆人聚集过来,我结算工钱。”   谢袁是谢家老仆,以往跟随在谢老爹身边,帮谢老爹管账。   树倒猕猴散,五六位仆人聚集过来,谢芷分工钱。   谢家曾是当地有名的富豪,无论日后,日子过得再难,也不能欠下人工钱。   分到谢袁,谢袁说:“大公子,日后保重。”说着老泪横流。   散走仆人,面对空荡荡的宅子,谢芷来回踱步,心想,该处理自家这三人——包括自己。   此时厨房煮饭的老妈子也走了,平娘自己下厨,她倒不怕谢芷挨饿,不过是担心宝贝儿子挨饿。   谢茂年纪不大,已颇懂事,走到谢芷身边,可怜巴巴说:“哥,你不会把我娘赶走吧?”谢芷蹲下身,摸着谢茂的头,自顾喃语:“我像你这般大时,享用过世间的荣华富贵。”我怎么忍心,让你流落街头。   “看看房子能不能保住,如果保不住,我们要到乡下去。你要懂事,多孝敬你娘。”   谢芷以往从不知道家中的债务,现在能知道父亲在世时,所承受的压力。这个家迅速败落,一个原因,就是谢爹不擅理财,又大手大脚。   三人的饭桌,难以入喉的饭菜,沉默无语。谢芷瞥眼平娘头上的金翠,打破沉默。   “午时,欠债的都将上门,我答应他们,会还他们债。”   “拿什么还?”   谢芷四顾空荡的房子,自问自答:“房子。”   平娘不敢说什么,心中已叫声苦,低头垂泪。   “外债一百六十四两六钱,这是借据。”   谢芷把一个木盒子放在桌上,平娘眼熟,这是谢老爹平日锁在库房中的盒子。   一张张借据拿出来,一一给平娘过目。   “我衣物当尽,你若真有心为阿茂着想,我知你多年积累私房,拿出来该当的当,该还的还,这房子保下来,算你和阿茂的。”   谢芷生性善良,不会去欺负她孤儿寡母,这房子出售的话,何止三百两,谢芷这是不要了,平娘争一辈子的家产,最终归她所有,她也算得逞。   “哥,那你呢?”谢茂和谢芷感情一向不错,他心里不愿这个哥哥离开。   “房子以后,你和谢茂住小院里,把其他房间院子都出赁,每年也有十来两收入。日子过得下去,往后谢茂成年,也才有个宅子成家立业。”   谢芷知道,他这一决定,是让出家产,别人听到,只怕都要取笑他傻子。   “阿芷。。。。。。我。。。。。。”平娘拔下头上的翠簪,吞吞吐吐:“我这里凑一凑,如果不够的话,让娘家出点,要保老爷这宅子。”   保住的是你们母女日后的衣食,罢了,也是我爹的宅子。   谢芷将那盒子借据递给平娘,外加一张地契。   吃完这顿半生不熟的饭,谢芷收拾行囊,准备离开,谢茂过来,抱紧谢芷的大腿,不让谢芷离开。   “别哭,这家交给你,哥过些日子,还会来看你。”   扒开谢茂的小手,谢芷摸摸他的头,眼眶泛红,却没哭出声来。   “要懂事,好好孝敬你娘。”   背上行囊出门,谢芷离开谢宅,独自前往乡下。      谢家在乡下,有处院宅,十分老旧,多年前避暑的居处,十来年无人居住,售不出好价钱,丢弃荒废。   院中杂草齐膝,门窗破败,屋内蛛网尘灰,简直像处鬼屋。   谢芷锄去院中杂草,修补门窗,打扫抹洗房间,破锅破瓦,一盏忽明忽灭的油灯,对着呼啸而过的夜风,埋头痛哭。   哭有何用,无济于事。   擦干泪水,挽袖熬粥,夜里喝碗清粥,填饱嗷嗷叫的肚子。回房将行囊打开,十余卷书,笔墨纸砚,几件旧衫,还有脚下踩的这破旧宅子,这是他全部的财产。   缩躺在床,想着明日要将院中的柴门修好,在院子里种点蔬瓜,这样才像个人家。   过些日子,大姐听闻,肯定要唤人过来探看,孟然知道了,也会过来,不能太寒酸,他们看到要伤心。   谁想,最先找来的,并不是章家的仆人,也不是孟然。      院试后,李沨仍是案首,日后廪生自然有他的名额,他知道是时候该走了。在李家多年,李家人总以为他是来争夺家产的。童年的境遇,让李沨懂得,人无钱财,一日也过去下去,身无片瓦,一切都是空谈。李家在他十三岁那年,便关不住他,他留下,仅因为他需要留下。   如果没有李家的栽培,以李沨之能,他日后肯定也能出人头地,虽然不是在科举上——书都读不起,何谈科举。   院试后,丁靖离家出走,丁家四处找寻,找到李沨询问,李沨说:“子安曾说过要出游,却不想真得如此行事。”李沨没说实话,他早知道丁靖院试后,必然要离家出走,但没有告知任何人。   妹子婚期在即,丁靖留书离家,丁家人已番好找,在丁靖失踪之后,李丁两家照旧举办婚事。   新妇过门,大红悬挂,热热闹闹多日。   李沨支走宝儿,独自一人在房中收拾行囊。   这些日子,李覃似乎有所觉察,李沨脸上有了笑容,洒脱的笑容,十分罕见。   “要往何去?”李覃推开房门,见到儿子一身打扮,便知他要走。   李沨已换好一身布衣,正在收拾书箱,抬头见是父亲,丝毫不慌乱。   “我本欲晚些时候与你说。”   “说什么?你弃家而去,以为我会允许?”鲜少端起长辈架子,李覃拍案责备。   “我几时要走都行,今日我心无怨愤的离去,日后会回来,如果百般阻拦,必然不会归来。”   在李家,利益为首,什么亲情都是妄谈。   “要见你娘,可以,去了,祭祖时返回。”李覃可不想祭祖的时候,没有李沨出现,那成什么事?   “我受恩李家,这些装点门面的事,必然会做,无需担虑。”   把功名归还李家,是李沨唯一能做出的报答,而待李覃百年之后,李沨与李家可算恩断义绝。   “好,记住你的话。”李覃可以跟外人说李沨外出求学,只要他祭祖肯返回,这些话还圆得下去。   “日后,不管我终止于秀才,还是殿试三甲,李家,我都不会继承。二哥。。。。。。”   需要把这些话先说清楚,省得老爹有挂念。   “我二哥。”   李沨故意将这三字说重,李覃果然神色阴沉。   “这家,不该是我继承。我走后,还李家一片清静。”   这些话,憋心里好些年,终于能说出来。白遭多少敌意,只是之前说出来也没人信,所有人都觉得他待在李家受凌不走,是为争李家家产。   “太婆年迈,勿告知她我出走之事,就说我游学去了。”   提起书箱,沉沉甸甸,随身所带,不过几十卷书,两套换衣粗布衣服。   “阿沨。”李覃无奈,也无可奈何,见李沨背起书箱,他在身后唤叫。   李沨回头,见老爹一脸哀伤,发鬓苍白,即使再无情,心里仍有触动。   “爹,多保重。”李沨背负书箱,伏膝跪拜,一连三拜。   起身,再无留恋,毅然离去。   目送儿子离去,李覃想,当年将他们母子分离,看他痛哭怨恨,就知道日后留不住,当真是留不住。   李沨从后院门出行,李家喜事热闹,无人留意,这一夜走得无声无息。   第二日,宝儿惊呼公子失踪。   李家大小聚集在一起,惊诧,惊喜的有之,纷纷假意派人去寻找。李覃过来,淡然说:“阿沨走之前,与我说过,不必惊慌,他外出求学,过段时日会回来。”   文氏在旁轻嗤,说:“大惊小怪,要走早走,没两日准回来,又不是没有的事。”   李覃怒视文氏,向来惧内,此时只觉怒火中烧。   李政无言,似有觉察,却也冷笑离去,心想:“他知趣自己走最好。”   事后,宝儿整理房间,整理出二十两银,都是院试考得案首,李覃给他的银子,之前太婆给李沨做的那几套衣服,和其他贵重衣物,李沨也是一件未拿。      正月一家人都是谢家的仆人,正月样貌好,人聪明,被挑选为谢芷的书童,谢芷读书时就跟在身边,谢芷散走仆人时,正月在其中。正月一家没了住所,投靠亲戚。穷人家,哪有的清闲,从谢家出来没几日,正月在城西的客栈谋份跑堂的差事。他跟在谢芷身边多年,不拿谢芷当主人看待,多出几份情谊,听闻谢芷把谢家大宅留给平娘母子,曾过来谢家打探谢芷的下落。谢芷的所为,正月不像外人那般惊讶,谢芷不是傻,而是宽仁厚道。知道谢芷去乡下,正月记下方位,却也无可奈何,吃饭为第一要事。   在客栈遇到李沨时,李沨风尘仆仆,独自一人,正月认出他来,没有前去搭理。谢芷落魄,他这个书童也混成跑堂,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。正月擦抹桌子,静静从李沨身侧走过,李沨抬头目光落在正月身上,正月不好作傻,装不认识,小声说:“李公子,你怎么独自一人来杭州。”李沨端详正月,问道:“你是谢芷书童正月吧?”“回公子,是的。”“怎会在这里?”正月黯然,李沨见他沉默,想以他和谢芷的情谊,不可能被谢芷驱逐。正月抬头,红着眼说:“李公子有所不知。”李沨便意识到谢芷出事了。   “谢芷在哪?”   往杭州路上,特意途径余杭,是因为谢芷和孟然在余杭,即使过门不见,毕竟到过他们生活的地方。   “公子家里数月前出事,公子现在独自一人住在乡下。”   说起谢芷,可怜他家小主人,孤零零一人,无依无靠。   “从头说来。”   正月把谢家售铺,谢爹与人争纷,被人诬告,气愤而亡,谢家债主上门,谢芷典卖衣物,散走仆众,将谢家宅子留给异母弟,独自一人去乡下的老宅居住等事说了一通。   “公子身无分文出的谢家,他平日里衣食无忧,横遭变故,还不知日后如何是好呢。”   李沨听完正月的陈述,面无表情,正月见他无动于衷,晓得他素来无情冷酷。   “谢家乡下的宅子,是怎样的宅子”   “以往消暑的去处,我也没去过,只知道那儿偏僻,多年无人居住。”   “位于何处?”   “李公子,你可是要过去?”   谢家出事后,正月找过孟然,孟然不在家,还没从云南归来,正愁找不到人去看看谢芷。李沨对谁都不冷不热,难道他竟肯前去,先前丝毫不指望他啊。   “我正欲寻个偏僻的读书处,不介意去看看宅子,也顺便,见见谢芷。”   李政还记得谢芷坐在他身边,荡着两条腿,手里执着白梅,无忧无虑的模样。   “在桔村村东,出县城西门,往东走,便是。”   似乎也不难找,歇息后,明早去看看吧。李沨心想。   “李公子,请务必过去。我一直想寻人过去,可是孟公子不在,我家公子平日里也没有其他的交好。”   “孟然去哪里?”   竟是连孟然也没有给予援助,确实如正月所言,谢芷现在是孤零一人。   “他去云南扫墓,还未归来,一同前去的还有文佩公子。”   “文佩?”   这两人果然关系不一般。   “我明早过去。”   听李沨的承诺,正月心宽许多,他想谢芷曾经救过李沨,他待李沨分外殷勤,见到李沨定然很高兴。至于那破旧宅子,李沨不大可能租住吧,十多年无人居住,不知道破败成什么样儿,李沨是世家子弟,不会合适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九章(上)   云南之行,停停走走。孟然盘缠不多,文佩倒带了不少,却也陪着孟然过穷日子。两人一路结伴,能步行不乘轿,有寺庙,绝不宿客栈,吃食自然也不讲究,兼之小燕未跟随在身边,文佩日常起居,样样亲力亲为。这一路,对文佩而言,遭罪不少,却是身心愉悦。   前去云南,非十旬半月能往返,文佩和孟然前行时,将小燕携带家书,差遣回家。书信中,文佩写明和孟然的相遇及相知,且告知文爹孟然乃是孟双溪之子。他此次跟随孟然前往云南扫祭孟双溪,归期未定。   小燕回到文府,把书信交文长清,文长清读阅后,骇然狂喜,从小燕那打探孟家居所,竟自前往余杭。小燕不知道文长清找到孟家饼铺,拜访孟大。孟大差点将文长清扫出大门,那文长清也是性情中人,当街执住孟大的手,涕泪四流,喃语着:“双溪呀,二十载何曾相忘。”那可是里三层,外三层的围观,邻里无不吃惊,这卖饼的孟家兄弟,竟是孟湲之子。何况这文长清实在是大名鼎鼎之人。自此,孟家饼铺,生意好得不得了。   如果孟然知道余杭家中,发生的这些事,只怕要懊恼文佩,文佩也不曾想,他爹会收到信后,立即前往孟家探访。   对于长辈间的交情,孟然和文佩都了解甚少。唯有孟大年长,知当年长清双溪曾是生死之交。      偏僻的驿道,有两栋低矮的木屋,其中一栋供过往的旅人居住。此地临近云南,民风迥异,与乡人言语不通。   行走至此,自余杭出行,已一月有余。   鞋穿坏了几双,风衣上布满灰尘,早没有风度翩翩贵公子的样貌。   在井边提水,温暖清水,扑过脸庞,发丝沾染水珠,抬头轻笑,青丝贴颊,眉眼依旧如画。   一路劳苦,文佩形体瘦削了许多,大概唯有孟然发觉,这一路,身边之人的细小变化。   离开余杭时,这位文家公子哥,还不知道如何使用井边轮轴。   第二桶水利索提起,文佩取手巾沾水,擦拭白皙的脖子,手腕。   春意料峭,匆忙赶路,走出一身的汗水。文佩是极爱干净的人,但凡有水,他必停下清洗。   俊丽华服的年少公子,在这种穷乡僻野十分鲜见,早已有乡人驻足观看。文佩无知无觉,扯开领口,专注擦拭脖子。孟然走过去一挡,伸手将文佩的领子提拢,接到文佩不解目光,孟然低语:“驿馆中自有沐浴的地方,且忍耐。”   这驿馆破旧且狭窄,夜晚,文佩自己提着热水,冲进木澡盆中,测好水温,他瞥了一旁卧席读阅的孟然,一股作气剥去身上的衣物,快速跨入水盆。   虽同是男子,在孟然前沐浴,总感到不自在。孟然从来是位君子,他双眼湛清无邪念,作怪的是自己。   待清洗好,从水盆里爬去,抬眼果见孟然仍是看书的姿势,则已侧身向内。文佩换上干净的中单,随意将衣带系结,弯身搬水盆。驿馆这旧水盆笨重非常,一人根本搬不动。孟然这才悠悠放下书,过来帮手。   两人将水盆抬出室外倒掉,文佩提起水壶,便说要去烧水。一会,孟然也得洗澡。   他早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认识,近来竟也懂得如何添柴烧水。   “还是我来罢,你刚洗完澡,又得弄得一身炭灰。”   让文佩侍候自己,孟然相当不习惯,这一路他细致关照着文佩,他乐意照顾文佩。   孟然去烧水,待水烧好,文佩人已在院中晾挂衣物。   他学得如此之快,令人愕然。前些日子,文佩的脏衣物,都是由孟然在洗。   “待你回苏州去,说你这一路自己烧水洗衣服,可不把小燕吓愣。”   孟然想想亦觉得十分有趣,文家人,生来尊贵,何曾干过这些粗鄙的活。   “孟燃之做得,我也做得。”   月下的文佩,有着几分得意,他眉眼上挑,调皮俏丽,手里晾着滴水的风衣。   孟然提水远去,犹听到院中忙碌的文佩小声哼唱着曲子。   这段时日,对文佩而言会是段美好记忆吧。孟然想:对我何尝不是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九章(中)   头并头,脚挨脚,这般睡在一起,气息交汇,孟然平静淡漠,定力十足,文佩内心翻腾,神色沉稳。紧挨在一起,几乎难以入眠,渐渐孟然侧向内,文佩挪向外,这一夜睡下,相安无事,像路上的每个夜晚。但今夜却有不同,深夜,当文佩从睡梦中醒觉,孟然正搂抱着他的腰,缓缓将文佩揽向自己,再将被子裹盖文佩身子。“燃之”即使已有十分清醒,文佩也得当睡迷糊。“你睡到床沿去了,怕你落床。”孟然话语如常。被窝中温暖,孟然的身体熨暖文佩冰冷的手脚。“床小,不舒服。”文佩喃语。这破驿馆,穷得只有一张窄床,睡他们两个大男人,着实不舒服。“躺过来。”孟然揽紧文佩的腰,文佩凑身贴近孟然胸口,将头枕在孟然肩上。孟然的中衣是件粗布衣服,文佩穿着丝质的中单,粗糙与柔滑,贴切柔和。孟然低头就能碰触到文佩的头发,甚至动弹下,脖子就可能撞上文佩温柔的双唇,两人小心翼翼的亲密无间。   “燃之,这般古怪得紧。”在孟然面前,文佩不想耍花招,他坦然,甚至想脱离孟然的怀抱。“无碍。”孟然没有放开手臂,他手轻搭在文佩腰上。   孟燃之既然说无碍,那便无碍吧。   然而,终究是无法入眠,浑身绷紧,甚至恐惧得想战栗。   “无碍。”孟然握住文佩紧张曲卷在一旁的手,拉拢它,两手并合,贴放在文佩胸口,“睡吧。”文佩阖目,他周身为孟然拥抱,像被暖炉拥簇,舒适温和,内心充溢着情感,适才的不安与躁动,都已平息。   孟燃之,你可知我抬动下巴,就能吻到你的唇,然而,我不想去吻,一个吻会毁去你我之间的友情;一个吻,或许,你会逐我回去,再不肯让我一路跟随。      文佩终是睡去,孟然清醒着,在天亮之前,他换了两次姿势,却始终搂抱着文佩。情爱之事,孟然晓得,他是个早慧的人。自己身体所起的变化,又岂会不知,只是不愿多想,不能多想。   男子间,总有着情感懵懂的时期,跟随成长身体欲望的苏醒,然而这时身边之人,往往都是同性,尤其是在书院,相互之间渐生暧昧,只怕是常情。这种情感,能算是情爱吗   孟然何等聪慧,然而他委实分辨不清。   待分离,待各奔前程,功名妻子,利禄荣华,这份道不明,说不清之情,自然烟消云散了。多少人如是。   当年,你我亲密无间的父辈之间,可也曾有过这样的困扰与释然      天明,苏醒的文佩,合目养神的孟然,两人无言,文佩知道孟然醒着,将白皙的手缠住孟然的手臂,下巴抵在孟然肩头,空出一只手,玩弄孟然同样披散的发。   “燃之,晚些再启程吧。”   清晨寒冷不说,被窝中暖和得想长眠。   “那便再睡一觉,连日赶路,也是辛苦了。”   孟然伸手摸了摸文佩的头,文佩趁势低头轻咬孟然肩膀,他力道微小,孟然也不制止,他的指缠绕着文佩柔软的长发,指腹摩挲文佩的脖子,两人小小戏弄,无伤大雅,却也不是俩男子间该有的行径。   睡至午时,孟然醒来,文佩已起床,坐在窗前梳理头发,他还不擅长自己打理头发,不得要理的收揽,系绑,又拆解,再次梳理。孟然下床走到文佩身后,接过木梳,揽起文佩齐腰的长发,细细梳整,文佩捧起铜镜,照着身后人,他的动作娴熟,耐心认真,他的脸庞英俊,深情迷人。   孟燃之,以后,你可是会为你的妻这般梳发吗满眼都是爱意,绵绵情意。   我们昨夜分明什么也没有发生,却有种共剪西窗烛的错觉。   这一路走下去,我们将走向哪里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第十九章(中2)   杂草众多,跟附近农户借来锄草工具,想着开垦个菜圃,有样学样种点东西,却是连是蔬果的种类都唤不清,更不晓得该如何种植,果然是百无一用的书生。   在此数日,发愁望天,想着日后的营生,想着如何养活自己。想着如果孟然在,一定会开导他,告诉他生存的方式。然而,孟然不可能一辈子在身边,他有自个的人生之路,自己也不可能永远依赖他人而活。   有手有脚,难道还能饿死吗   揣着怀里几文钱,到集市里购买蔬瓜,肉类自然买不上,这几日腹中无丁点油水,路过猪肉摊,不禁驻足。穷人的日子,原来是这样的。就是那平日瞧不上,沿街叫卖的肉包子,远远闻着香气,也馋得不行。   附近居住的农户,从不购买蔬果,这些地里长的东西,他们从来自给自足。花去两文钱,买了一把小葱,一块豆腐,一条青瓜。这是两日的菜肴。   到集市上,谢芷会东瞧西看,除去大量吃食的诱惑,他也好奇,这众生都是如何营生,思考着钱从何而来,这个深邃的,他以往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。   卖肉的挣肉钱,卖菜的挣菜钱,卖竹编的挣筐篮钱,这些都是目不识丁的营生,至于那算命的,代笔写书信,卖字画的,那则是文人的营生。算命,自然不行,卖字画,也是一窍不通,就那代笔写书信,似乎不难,不过小小一条街道,便有两位在干这行当,自己人生地不熟,去抢人生意,也属不妥。  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一路提着蔬瓜往家里走,集市远去,喧嚣声隔绝,曲折的乡路,几亩田地,几户人家,安寂平祥。   临近住所,抬头看着破败的院子,心中空荡,无悲无喜,比之流落街头的人,自己这般要算好上许多,日后之事,再做打算。   推开柴门,径直往院中走去,忽一瞥,见院角站着个人影,那人个子高挑,一身粗布衣服,隐隐有些眼熟。   “你是何人怎闯我家院子”   虽然屋中空荡,没有任何贵重物品,却也听闻附近农户说,有些无赖,可是会连衣服都偷窃。这不,院中正晾着谢芷穿着多年的旧风衣。   “柴门半掩,以为有人。”   男子缓缓转过身来,他看到谢芷,神情自若。   “你。。。。。。”   谢芷惊得倒退,手中提的物品坠落在地。      “哧哧。”切块的豆腐倒下锅,小心翻炒,闷烧,掀盖,将剁碎的小葱撒入,未几,提锅倒进小盘,动作熟练。   青瓜切条,下锅炖煮,下酱油葱盐,这做法便极不地道。   看他挥汗忙碌,蹲灶旁添火,一脸的烟灰,李沨静静站在厨房门口,目光挪到灶上沸腾的米粥。   不曾想,他竟真得会做饭,这些时日,磕磕碰碰,孤独无助,便自学会吧。   “粥已快烧好,柴草无需再添。”   眼见米粥要沸溢出锅,李沨过去,持勺搅拌,叮嘱身下的谢芷。   李沨六七岁时,便会做饭,谢芷远远比不上。      待粥煮好,谢芷搬出一张矮桌,李沨将菜肴端上,又盛来两碗粥搁放,谢芷还在屋中兜转,寻找凳子。终是凑齐一张矮凳,一块蒲团。谢芷坐矮凳上,李沨盘蒲团上,两人面对面。   “你怎会知晓我在此地”   见李沨低头吃粥,沉默无言,谢芷开口询问。   “我前来杭州,在饭馆里遇到正月,从正月那边听闻。”   夹起一块青瓜,黑乎乎的,闭眼吃下,咸得咋舌,仍是面无表情。   “正月,他过得还好吗”   谢芷用汤匙拌着碗中米汤,像小孩子似地,等待米粥冷却。   “跑堂,三餐有着落。”   曾担心他流落街头,心里着实过意不去。无能如我,无法尽到主人职责,令他衣食无忧。   “你家中之事,我亦从正月那边获知。”   扒些米粥入腹,李沨对吃食向来不讲究。   终是让往日相识见笑了,竟是落魄至此,谢芷心中叹息。但同时却很感谢正月,无论如何,见到李沨,很高兴,在这里实在太孤寂了,一个说话的伴都没有。   “曾听闻你有位姐姐,为何不找她救急”   以往的李沨,不会跟人话家常,听到李沨这样的话语,谢芷放下汤匙,抬起头来,愣愣痴呆。   “她自有家室,以往已多番救济,大姐夫为人慷慨,不计较,可他家中兄弟,早有不悦。这娘家,不能为她撑点颜面,怎还能让她遭人轻蔑,惹夫家人忿恨。”   在这件事上,谢芷想得很透彻,自己的抉择,只是让自己吃点苦,对大家都好。无论是姐姐,平娘,或是弟弟。   “我所言的并非此事。”   李沨拿筷子轻敲面前那盘豆腐,他看着谢芷谙熟无比地煮豆腐,只怕日日都是豆腐,更别说碗中的米粥,都是汤水。这些日子,他只是没饿死而已。   “百余两银,不好拿出,每月一二两银总不难。”   像谢芷这种活了十七载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的笨蛋,身无分文,他绝对活不下去。   谢芷脸红,羞愧万分,讷讷说:“之前大姐给过一笔银子,我遣走仆人,所剩无几。”谢芷是老实人,他哪会想到,多给自己留点,少算仆人工钱,毕竟树倒猕猴散,算他们工钱,已经义尽。   “她并不知我在此地。”   家中债务,大姐并不清楚,她怎会想到竟是没有丝毫余存,反倒还负债累累。   “子川,我想去当个伙计,识字懂书写,可以管管账,应当不难。”   我没有那么无用,如果日子真得过不去,我肯定会想办法的。   “不难”   李沨扒完碗底米粒,抬头,挑眉。   “若是要当伙计,蒙学即可,何须就读书院读书十余载,费财费时。”   这些话,真不好听,却也像李沨会说的话。这人不是孟然,会留情面。   “那当如何”谢芷苦恼啃着青瓜,咸得赶紧灌口粥。   “你埋头苦读,哪怕花费三年五载,考取秀才,也是值得。”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,这不是句老套无用的话语,其中的道理,谢芷还不明白。   “若是考不上呢”   为什么你和孟然都这么觉得,我能考上秀才,我和你们不同,平庸如此,和你们再难同行,每每在夜中思起,痛心悱恻。   “我亲自教你,如何考不上”   李沨将空碗搁上,淡然拍了拍手掌。   “你。。。。。。”   谢芷目瞪口呆,他不知道李沨为什么到杭州来,却隐隐觉得“祸兮福之所倚,福兮祸之所伏”这句老话,太有道理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第十九章(下)   房屋破败,能入睡的,只有谢芷住的那间房。夜晚,吃了顿米粥豆腐过,谢芷在房中收拾,李沨坐在桌前,翻阅书桌上的文章。   “子川,没有多余的席子,你和我同睡吧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你就这么逃出李家,连换洗衣服也没有吗”   “物品还在客栈,明儿去取。”   “此地安静,你可以在此读书。米缸里的米,还能吃两日,我明日就写信给我大姐,她会送银子过来,你安心住下,不必担心。”   “我是廪生,吃用花费自有着落,你跟你姐讨些读书资费,供你花费即可。”   谢芷将两本书叠好,放在床头,当枕头,听到李沨的话语,他停下动作,喃语:   “廪生” 忽而欢喜不已,“子川你好厉害”   见谢芷得意洋洋的模样,李沨想这个笨蛋,是怎么将廪生和状元联系在一起,想太多。      “孟燃之,应该也是廪生吧”   以孟然之能,廪生如囊中之物。   “是的,燃之也是。可惜子玉没去参加县试,要不他至少也该是个秀才。”   孟然和文佩,他许久未见,心里很挂念他们,此时也不多想李沨和文佩有私人恩怨。   “他一年心思全然不在读书上,即是去考,也考不中。纵有天赋,无后天努力,终是枉然。”   本地文风极盛,聪慧之人何其多,文佩只是其中之一,这科考路上,得和各县各府的才子们斗得你死我活,能脱颖而出的,也就那么寥寥几人。   “那我。。。。。。真得能考过吗”   谢芷抱着被子,一脸愁苦。   “一年后,你再将这话问自己,此时多想无益。”   李沨正在翻阅谢芷的文章,果然是狗屁不通,看得李沨脑仁生疼。   “你。。。。。。”   谢芷无法想象一年后的事情,为何李沨说话,总是这样惹人生气呢,可是又觉得好有道理,无法反驳。   “过来。”   李沨招手,手里捏着谢芷的一篇文章。   谢芷放下正在折的被子,不解朝李沨走去,李沨一脸高深莫测,谢芷可猜不透他想干什么。   “不说浅薄幼稚,文理不通,就是错别字,千字不到的文章,居然有七八字之多,简直不可忍。”   谢芷低头,嚅嗫:“夫子说。。。。。。说我字还可以。”   “单就错别字,第一轮审卷便就刷下,你字漂亮,漂亮得过孟燃之吗”   李沨甩动文章,恨铁不成钢般。   谢芷哑口无言,心里腹诽:孟然那字,在书院里数一数二了,为什么我要和他比。   “今后,从蒙学开始吧。”   李沨无法想象,谢芷读这十余年的书,都读到哪里去了。不过也是,之前谢芷心思全然不在读书上,也就入溪山书院时,用心过,然而底子薄弱,再认真也没用。   “蒙。。。。。学。”   奇耻大辱,谢芷想反驳的,他有那么差劲吗但是既然是李子川的鄙视,他无言默然。   呜呜,当初要是好好跟着孟然读书,也不至于被李子川这般数落。      本还想把软软的枕头让给李沨的,既然他这么不留情面,就让他垫书睡。熄灯后,谢芷睡里头,李沨睡外头,谢芷睡枕头,李沨头枕两本硬书。被子只有一件,还比较薄,谢芷不好全卷过来,分给李沨一半。睡至半夜,谢芷尿急醒来,见整条被子都被自己霸占,李沨睡在旁边,身上没有其余保暖物。谢芷摸他手臂,并不觉冷,自己缠着条被子,居然还手脚冰冷,果然不能比。把被子再次分一半给李沨,细心帮他盖好。在昏黄有油灯下,端详这位素来冷漠的人,见他睡容居然很安详。这人长得真俊,苍天不公,为什么长得这般好看,还才华横溢。我这种平庸碌碌的人,样样皆输。输便输了,其实自己也没有在乎,心里却很高兴,有他这个朋友,有他相伴。   子川,睡梦中,梦见的是什么呢   将被子压到李沨身下,让风渗透不进,谢芷这才捻手捻脚,蹭蹭下床出门,又哆嗦跑回来,往被窝里一钻,缩到温暖如火炉的李沨身边,蹭他热气。   谢芷给李沨盖被子时,李沨便醒来,懒得动弹。到谢芷钻回被窝,往他怀里缩,他又不想让谢芷知道他醒着,便也就装睡。   “明日,买两个肉包子,一个给我,一个给子川,喝粥不饱。”   谢芷喃语着,他想着白日,在集市见到的肉包子,馋着。   “咕咕。”   迷迷糊糊捂住肚子,空腹睡去。   毕竟还在长身体,一碗米粥,哪里能吃饱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二十章(上)   香气四溢的大肉包子,捧在手中,小口咬着,瞥一眼身边的李沨,他手中的包子,已吃完三分之二,大口嚼着,再一口,已吃完。   “子川,你行囊不是在珠西客栈吗?怎么走这条路?”   谢芷毕竟是余杭人,对当地的街市十分熟悉。李沨走的这条路,再往前,便是四教九流之所,住的都是些身份卑微之人。   清晨被李沨唤起,早早出门,前往余杭,空着肚子赶路,抵达县城,李沨在包子铺购买两个大肉包子,递给谢芷一个。谢芷想,他怎么会知道我心思呢,一早就想吃个热气腾腾刚出笼的肉包子。   “去西巷角。”   李沨话语简略,人在前方领路。   谢芷想,他并非本地人,怎么会知道前面再过去,便是西巷角。那地方,谢芷有印象,小时候,大人常威吓说:再乱跑,就把你卖去西巷角。   那是县城最贫困混乱之所。   “子川,你来过这里?”   见李沨在前方,步伐沉稳,这地方他像似很熟悉。   “来过几次。”   李沨刚抵达余杭,便遇见正月,由此先去探看谢芷,然而,他到余杭有件要事,他得去见一个人。   “我们,这是去干什么?”   谢芷心中疑惑,随口便问出声。   “去见我娘。”   话语仍旧没有起伏,说得却是让谢芷惊诧的内容。   谢芷如何能想到李沨的娘亲住在这样的地方呢。实在惊讶,李沨这人,从不愿意将自己的事情说出,一直有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强硬态度。   人总是会改变,只不过这改变的契机,是因为摆脱了李家,身心自在,抑或是其他的原因呢?   谢芷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,早上匆忙出来,随便搭件旧袄衣,显得寒酸,更不曾去购买礼物,这般十分冒失。抬头,看向前面的果饼铺,谢芷驻足,他想喊李沨且住,李沨已回过头看他,说道:“勿作多想。”谢芷呆头呆脑,应了声:“哦。”续而又说:“可是我爹在时,常叮嘱我不能失礼。”李沨嘴角似乎扬动过,看得不真切,他回道:“少许买些便可。”   果铺糕饼,并不是贵重物,花不了几文钱,只是点心意。   提着一封见面礼,谢芷继续跟在李沨身后,穿过一处脏乱的集市,前面便是西巷角。此地四通八达,房屋拥挤成一团,街道巷子又小又窄,像人体经络般遍布,如果不是常往来,如何能辨认呢。   在书院,能有几次下山进城的机会,李沨只怕未在溪山就读,就已来过这里。   谢芷紧随李沨脚步,怕在半路跟丢了,李沨也不时回头看谢芷,确认他在身后,两人虽然一路话语不多,却心意相通般契合。   “过这条巷,前面便到。”   东拐西拐,前头弯曲仅容一人的小巷,并不长。谢芷路痴,早已晕头转向,只是点头应诺。   出口处明亮许多,见两侧几处破败矮屋,寂寥无人声。谢芷疑惑,驻足不前,李沨手指前面一栋大门摇摇欲坠的房子,说道:“那里。”他说时,已上前,抬手叩门,谢芷紧张跟随在身后,捏着一封果饼,不知所措。   门应声而开,一位瘦弱的妇人探出头来,见到叩门人,惊喜之情一闪而过,竟是疑惑。   “狗儿,你怎么过来了。”   唤的是乳名,谢芷第一次听到,觉得这名字实在不搭李沨。   李沨推开半掩的门,迈入屋中,谢芷尾随,妇人见另有外人,神色怔忡,这让谢芷越发无措,呆滞站在一旁,只是望向李沨。   “娘,这是我在书院中的好友,而今我离开李家,与他同住。”李沨作介绍,他喊“娘”时,言语深切,谢芷听得一愣,续而对上妇人的脸,像似醒觉般拱手作揖,深鞠躬,说道:“小辈姓谢,见过夫人。”听到谢芷并非外人,妇人镇静许多,毕竟年轻时是大户人家的丫鬟,也有落落大方的一面,她回道:“使不得,多谢公子关照,狗。。。。。。阿沨性子孤僻,多亏公子海涵。”又招呼谢芷上座,她自去厨房煮茶。   谢芷落座,静静沉默,他一进屋,便见这户人家连两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,大概平日也没有什么人来访。不知道家中可备有茶具。   “子川,不必让大娘煮茶,我不渴。”   “无妨。”   李沨下堂,前往厨房。   未几,李沨端来两碗茶,妇人还弄来盘花生,当果品。   三人入座,李沨恭恭敬敬和娘亲禀报他这次的县考,考了案首,成为廪生,搬出李府,居住余杭。事无巨细,一一讲述。谢芷在旁安静倾听,他不知道李沨这人,原来也如此善谈,原来也有如此温情深切的一面。   妇人由始至终,露着笑意,用心在听,她没有多余话语,不置喙。谢芷不免细致观察起她来,心想纵使命运多舛,出身贫贱,可是李沨这母亲,不是浅薄愚昧的妇道人家。。   无论李沨是否脱离李家,无论李沨日后仕途如何,妇人并不强求什么,她看到李沨嘴角的笑意,这便足够了。   要离开时,李沨才低头说起萍儿的事,妇人无声流着泪水,只说着:“这个傻孩子。”对于萍儿不肯脱离曾龟的控制,她没有怨意,心里更多的是悲怜。其实萍儿的事,之前,李沨便曾托付丁靖告知自己母亲,事过数月,再次提起,李沨念念不忘。   拭去泪水,听着门外水井旁的人声,妇人起身说:“再待下去,那人该回来了。”径自去启开侧门。   李沨摸出碎银递上,低语:“我月月有奉银,吃用不完。”妇人推却,“而今好上许多,念儿也大了,他能养家,你勿挂念。”李沨摇头,诚恳道:“娘,念儿是你儿,难道我便不是吗?老妇人无奈收下,摇头道:“打小你说话就爱拐弯。”谢芷在旁偷笑,李沨这人,别看他平日像尊石像,沉寂无语,其实他口才好着呢。   “匆促前来,未来得急备份像样的礼物,在路旁买来封果饼。这是小辈一点心意,还望笑纳。”   谢芷将手里的礼物呈上,他话语切切,恭敬认真。   对于始终沉寂,安静温和的谢芷,妇人留心观察过,心想:这人一身旧衣裳,家境该是不宽裕,但是狗儿既然带他过来,必是极好的朋友,不能拂了他的好意。      离开西巷角,谢芷越走越慢,李沨停下来等他,问道:“你走累的话,我们在这里休息会。”谢芷摸摸肚子,喝满一肚子的茶,越喝越饿,老实回答:“累倒不会,但是我饿了。”李沨听到这般孩子气的回答,并不懊恼,反倒走过来,握住谢芷的手,温和说道:“出这巷子,便有吃食的摊贩,且先忍耐。”谢芷先是回:“嗯,是先前路过的集市吗?”走出几步,又小声问道: “子川,你身上还有钱吗?”李沨点头,问他:“你有多少?”谢芷取下腰间钱袋,努力倒出二文后,再抖不出一个子。谢芷将这二文钱放李沨手心里,两个铜板,还带着谢芷的体温。谢芷窘迫不堪,吃吃道:“我衣笥里翻翻,应该还有。。。。。。”李沨捏住这二文钱,笑道:“翻不出也无妨。”   才怪呢,廪生每月给廪米六斗,就只是管米吃,谢芷好歹是个书生,自然知道。李子川刚拿出碎银给娘亲,也是将钱袋里的银子倒了个精光,他银两恐怕也花完了。   “子川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你还有多少?”   “二三十文吧。”   “那可如何是好!”   “宽心,有我在你饿不死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二十章(中)   孟然十分窘迫时,会靠乡人写碑文补序润笔文章等类挣钱,所以孟燃之属于饿不死的,他有过人才华,能屈能伸,君子不匮。李沨在李家吃穿不愁,自然无需挣钱,对于李沨所说的:“有我在你饿不死”,谢芷理解为也是孟然这般的方式。   这回抵达县城,谢芷跟随李沨四处走动,起先以为是在街头漫不经心的行走,等谢芷回过头来,他和李沨已经站在一座大院门外,李沨递名帖,谢芷出行从不带这种东西,吃惊看着李沨和宅院仆人交谈。   “溪山书院学子,早先听闻秦公欲办诗文聚会,召集各府才子,特来献丑。”   李沨不卑不亢,双手合拢作礼,谢芷呆呆站在他身后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   仆人看看了名帖,并不是往日来往的儒士,十分陌生,但李沨仪表非凡,气宇轩昂,绝非一般人物。   不敢怠慢,急忙将李沨迎入府,谢芷亦步亦趋跟上,他诧异不安,这秦府极大,气势恢宏,该不会就是大学士秦舟的府邸。   大学士今年辞官归乡,不时举行诗文聚会,当地文士趋之如骛。谢芷曾有耳闻,不过以谢芷的人才,这秦府自然不敢踏入。   “子川,这般妥当吗?”   紧随李沨,谢芷窃窃私语。两人都是粗布衣裳,实在是寒酸,何况自己那狗屁不通的文章,去参加诗文聚会,惹怒大学士,说不定就当庭打上一顿。   “勿慌张,你冒充书童即可,写文我来。”   李沨对自己的文采颇自负,他此次前来,为的是赠银。世人都知道秦公热善好施,对后进茂才总是解囊相助,青眼有加。   对于士子间的雅会,李沨以往极少参与,也没有什么兴趣,若不是到了真缺银两的时候,李沨必然也不会想出这种法子吧。   默默无名的来访者——李沨的名帖,仍是去年在溪山就读所制的名帖,身份所述是位学子,而非廪生。   秦府贵客众多,秦公不可能一一面过,倒是。仆人奉茶,告知夜晚聚会,让李沨稍待。谢芷在陌生人府中,何况是这种高攀不上的门阀,坐立不安,李沨静默喝茶,安然自得。   见门外来访人员络络不绝,谢芷胆怯,低低说:   “子川,我曾听闻秦公座上客许多都是本府的进士,就连探花也曾前来,你当真能脱颖而出吗?”   李沨将茶盏搁上,悠悠说:“他们这些官,自然是不屑与后生斗文,宾上客,品文而已。”   理理衣领,像似想到什么,李沨叮嘱谢芷:“若有人问你,你家相公是何来历,切记说:‘太仓李氏’。”   李沨是昆山人,这是要隐瞒身份,若是被李家人知道了,会曝露他行踪。   “子川,子曰:君子坦荡荡,这般隐瞒可好?”   谢芷挠头,李沨有石破天惊得才华——这是书院夫子说的,若能获得秦公赏识,引荐朝中交好,不是极好的事吗?   “勿作多想。”李沨摇头,他身为廪生,本不该这般为了银子而写文章,但是,他实在需要凑笔银两,以便赎出妹子。   在李家平日攒下一笔银两,若是能在秦公这里再获得三四十两赠银,那么动动口舌,利诱相逼,应该能从曾龟那里解救出妹子。   之前告诉谢芷只有二三十文,这是属于自己可以拿出来日常花费的。      这晚的诗文聚会,谢芷做为书童,与其他仆人随从待在堂下,他不能上堂,也庆幸幸好幸好,以他的才能,和这么多满腹经纶的俊才以文会友,一定是羞愧万分,恨不得泪奔出府的。   今夜月亮很圆,高堂上的李沨,看得不真切,谢芷并不担心,他知道李沨沉稳,处事不惊,知道李沨踌躇满志,才华横溢。他也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堂下,而李沨在上面,他在人影幢幢中寻找李沨的身影,他痴痴想着,日后有一天,他不是站在堂下,他能和李沨并肩站在一起,陪在他身边。   当秦公邀请李沨过去他身边席位入座时,谢芷在堂下手舞足蹈:“是我家相公,是我家相公!”   他冒充李沨书童,倒也真有几分像,其他士子的仆人,都投来羡慕的眼神,纷纷问谢芷,李沨的来历。谢芷得意洋洋说:“三年后,你们便知晓他名籍。”众人看他轻狂,不再理会。   三年后,会试放榜,李子川一定就在榜上,谢芷是这么想的。      秦公的赠银四十两,李沨辞别时,坦言相告,为赠银而来。秦公为人豪放,笑问李沨为何需要这笔银子,李沨如实告知:“为救一位流落风尘的女子。”   后来李子川风流才子的传闻,便就这样传开了。这就跟当年盛传,孟然喜好男色一样不靠谱。      待从因为牢狱之灾,再不敢漫天开价的曾龟那里,赎出萍儿,李沨和谢芷返回乡下的破宅子,而这时,谢芷的姐夫正在院中等候谢芷。   “你小子,实在胡来,你姐听闻你让出家产,离家不知所终,哭啼数日,卧病在床,叮嘱我无论如何,带你回去。”   谢芷的姐夫高大英气,一身锦缎,身旁跟随四五位仆人,是位富贵人家的老爷。   听到大姐因自己病了,谢芷眼眶一红,又想起当时出谢府的情景,在这宅子独自一人生活的艰苦,心中委屈,泪水立即滚落。他自幼娇生惯养,什么时候遭过这等罪。大力抹去眼泪,哽咽说:“我前日写信寄托,信该还在路上,姐夫你们是从何知晓?”   “几时的事,前日才寄信出去!”大姐夫恼怒,恶狠狠拍谢芷的头。他辛苦打探,找到正月,才知道谢芷搬到这里来。想他分文全无,要是自己来迟,后果不堪想象。   谢芷抱头蹲地,呜呜辩解:“我早想告知,就这几日耽误了,姐夫别打。”   “你可知我这几日找你找得多累!”   见这位没轻没重的大姐夫,脚都已抬起,就要往谢芷屁股上踢,李沨上前呈辞:“小芷因我私事耽误,并非有心,还请手下留情。”大姐夫没收回脚,踹了谢芷一屁股,声势大,力道小,谢芷没蹲稳,还是以狗趴屎的姿势,扑在了地面。   李沨:“。。。。。。”   大姐夫不理会谢芷,抬头端详李沨,从脚至头,目光最终落在李沨脸上,挑动下巴问:“你是?”   “在下是小芷在溪山书院的同窗,名唤李沨。”李沨端端正正作揖。   见他年纪轻轻,沉稳内敛,仪表堂堂,大姐夫恍然道:“原来你便是李沨。”   谢芷曾在大姐夫家住了段时间,提起书院的事,提的最多的便是李沨,所以大姐夫有印象。   “这般说来,小芷这些日子,承蒙李公子照顾。”   大姐夫拱拱手,以示谢意。   “这小子,娇生惯养,没有一技之长,流落在外头,终不是个事,我今日是来抓他回去,以便交差,李公子来日再叙。”   单手拎起谢芷领子,谢芷挂在他手臂上挣扎着,小声说:“不要,我不去。”大姐夫抬手又要打,骂道:“不去?”谢芷护头,哀求着:“大姐夫,我要在这里用心读书,你告诉我姐,明年我一定考个秀才!”知道谢芷能耐的大姐夫,晃着谢芷,斥道:“胡扯。”   沉寂如李沨,出声制止:“放下他罢,他说在此读书,并非荒谬之事。”大姐夫眼里,谢芷是个孩子,对待李沨,他恭敬许多,果然将谢芷放下,说道:“且听你一言。”   “我游学余杭,有意隐居此地苦读,若小芷相伴左右,亦好将平日对学问的领会,传授予他。在下不才,是昆山的廪生。兄台领小芷回去,亦是想让他用心读书,求取功名吧。”   大姐夫点了点头,谢芷不可能跟随他经商,不是做商人的材料,是要谢芷好好用功读书,考个秀才也好呀。至于廪生,不觉又将李沨端详一番,果然少年才俊,心里喜悦。   “子川。。。。。。”   谢芷眼泪汪汪看着李沨,他何曾想过,李沨会帮他说这些话,发出这样的承诺。当初,那位冷若冰霜,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李沨,如冰雪消化般。   大姐夫离开前,留下了些银两,说是给谢芷读书做资费,又说要将正月唤来伺候谢芷,两人穷得连个书童都没有,成何体统。      目送谢芷的姐夫远去,李沨扫视长满杂草的院子,漏风的门窗,摇头说:“这几日该好好清整一番,垦处田地,养些鸡鸭,好省去日常开销;这破屋败门,也该修葺,才像个样子。”谢芷坐在木阶上,荡着两条腿,仰头看身边竹节劲拔的李沨,夕阳照在他的脸庞,他甜甜笑着,应声:“好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二十章(完结)   雾气笼罩山腰,山脚下蒙蒙茫茫一片,再不知道深浅,稍不留意,一脚踩空,便生死永隔。孟然抓住文佩的手,他在前,文佩在后,双手紧紧联结,纵使身后人坠崖,身前之人,也不会松开手指,如果坠崖,便一起坠下吧。   两人爬累,坐在陡峭的岩石上小歇,双手仍旧紧握,文佩坐在里头,孟然坐外头,揽住文佩的腰,几乎是要将文佩护在怀中。两人沾染了水汽,眸子朦胧不清,印不出双方真切的表情。   “未料想竟会如此之高,早知将你留在山下。”   几日前,孟然找到当年寄存父亲棺柩的寺庙,和尚们说,藏在寺后的山上,因只知姓孟,墓碑上唯刻一个孟字。失策,未曾想,这山竟如此高,如此难攀登。   “是我执意要来,任性妄为,无用至极。”   文佩喘着气,心中自责。勉强爬至山腰,他双腿酸疼,汗流浃背,如果不是孟然在旁护着他,只怕一不小心,脚下踩空,葬身于这无名山中。他平日养尊处优,兼之年幼瘦弱,空有一腔热情,举步维艰。   “我唯一怕的是回头不见你,勿自责。”   孟然安抚文佩,他单揽抱文佩,另一只手在文佩腰间摸索,文佩几乎立即恍然,帮忙解开自己腰间的大带,递给孟然。   孟然在文佩腰间绑了个牢固死结,又将自己手腕递向文佩,让帮他绑个结,这样由一条大带,联系两人。   “打死结。”   孟然见文佩打的是活结,叮嘱一番。文佩咬牙,在孟然手腕上打了个死结。脚下白茫茫一片,两人如果一同坠下,定然都没命。燃之,这般是要我牵累你了。燃之,如果我们搂抱在一起,葬身于山脚的溪涧野花中,未必是坏事吧。我,我终究在想些什么,不对,不行。   “燃之,你不怕我带你下去?”   “山清水秀,云雾袅袅,埋骨于此,其余皆好,唯独离乡太远。”   孟然是位洒脱的男子,拿生死他开得起玩笑。他再次握住文佩的手,紧紧揣住,他不会让文佩受点伤,更何况坠下崖。   两人依靠在一起,在山腰休息许久,吃点干粮,待文佩有气力了,孟然护着他,继续往山上攀爬。   午后阳光穿过云层,倾泄而下,金灿灿,照得人晃眼,孟然牵着文佩的手,登上相对平坦的石道,走入林荫中。林风萧萧,吹干两人身上的汗水,丝丝寒意钻骨。孟然脱下身上穿的风衣,披在文佩身上,他到膝盖处的衣服,文佩盖到小腿上。   “燃之?”两人上山时,都是衬袍风衣。   “你身体单薄,不似我这干粗活的莽夫。”   说是如此,然而你穿件衬袍,还是会冷吧。文佩低头嗅取风衣上暖暖的气息,这是孟然的气息,环抱着他的身体。   一路走来,发觉孟然的体贴入微,文佩分辨不清,孟燃之平素待亲友皆是这般,还是唯独对自己特别。在书院时,孟燃之,就时常关照谢芷。饶是如文佩这般聪慧,却还是陷入迷茫,太过接近,他看不清,孟然对他的关切,远胜对待任何人。   终于走到一处大墓地,野草蔓延,墓碑隐隐呈现,杂乱无章的慕丘,几乎都为齐膝的杂草吞噬。   文佩低身解开自己腰间的大带,费尽力气。拉过孟然的手,想要帮孟然解大带,只是一瞥,整个人顿时愣了。手腕被勒处血红的印子,有些地方更是磨得破皮出血。文佩手齿并用,小心翼翼解开,捧着孟然的手腕,心疼无措。从怀中抽出绢巾,绕着孟然手腕缠上,说道:“一会寻些草药,再敷上。”孟然挥动手,不以为然:“皮肉小伤。”   孟然在前砍伐草木,清出条路,文佩跟随在后头,查看墓碑。这处墓地,年代久远,保存状态极差。一一探看,墓碑上的刻字,往往寥寥几字,无籍贯无全名无来历。此处,本是流放官员罪犯之所,这里埋葬的,都是这些死得凄凉的失意人吧。   “燃之,是这座吗?”   文佩双膝着地,趴着身子,将墓碑前的杂草铲去,墓碑上赫然刻着一个“孟”字。孟然赶紧过来查看,确认是个孟子,竟是起身,将四周的墓碑都探看了一番。再次来到文佩身边,文佩仍跪在那里,清理墓丘四周的杂草。   “燃之?”文佩抬头看他。   孟然神情静穆,他对文佩颔首,喃语:“是他。”   四周再无任何其他刻有“孟”字的墓碑,这必然是他爹孟湲的。   穿林风呜咽,拂动墓地的荒草,一时竟像无数幽魂,在窃窃细语。   折树叶扫去墓前沙土,拔折墓丘上的杂草,低矮孤寂的小墓丘呈现全貌,若不是知情者,谁能相信,这里埋葬了当年一位名冠一时的才俊呢。   插上香烛,孟然躬立,一次次跪拜,待他拜完,抬头看见站在他身边的文佩,又低头陈语:“爹,这是长清先生之子,名唤文佩。”   爹,这是你往日交好之子,文长清的后代,他来看你了。   文佩在墓碑前,恭恭敬敬躬身,行拜礼。上一代的交情,在这一代延续,冥冥之中,似有天意。      夕阳斜照,孟然走至山脚的凉亭,驻足,仰望山中,雾气沉沉之所,沉思不去。山下晚风呼啸,吹得人发丝衣带凌乱,他静静伫立,像尊石像。   爹当年所蒙受的不白之屈,将由我去雪洗;不辱父名,光耀门楣,这便娘亲与兄长要我读书的初衷;这也是我无法逃避之职责。   双手在袖下拳紧,双眼阖上,心中平荡而浩瀚,父亲这短暂一生,未能走至终点的仕途,由我来实现。   腰间一双柔软的手臂揽入,背上被温暖贴熨,孟燃之回头,双眼绽开,那是双冰冷缺乏温度的眼睛。入目的是文佩的脸,他一只漂亮得眼睛,在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水。   为何,你会流泪。。。。。   孟然侧过身,捧住他的脸,眼中的冷意,缓缓散去。   抬手抚摸他柔滑的脸庞,痴痴拭去他眼角的泪迹,此时孟然已分辨不清自己的情感,然而,他知道文佩心中所感。   耳鬓厮磨,文佩柔软的唇蹭过孟然的双唇,温泽湿润,美妙得心碎,那是这一路,遗落的一个吻。   (全文完)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日暖完结,作者有话说~   叫《日暖蓝田玉生烟》,是为了不和其他小说重名,方便读者搜索,所以没有特别的深意。勉强说,只有一点点出自于文章的考虑,若无熙日,便不可见良玉生烟,于少年青春之时,众人如璞玉,才华却也能隐隐显露,只待日后崭露头角,石破天惊。也有朦朦胧胧袅袅茫茫之意,犹如少年时的暧昧情感。(李商隐投来,对作者这个文盲鄙视)   这篇文章,刚开头写时,就设置好终章必是开放式结局,这在作者看来便是HE。作者老了,即使想写傻白甜,也感受到现实的残酷。不负责任的想,这样便好,点到为止,读者可以自己去设想,日后李谢将如何,孟文又将如何。美好的学生时光,便让他们留在20章内吧。   番外的话,自然是要写的,大概真是心态不同了,不介意他们有没有肉。孟然在文中有段思绪:情爱之事,需身心长成才能领会,亦须年长之后,追忆往昔,才会有痛心悱恻之感。情之一字,最是伤人,少年轻狂时,不懂其中利害。”这也可以是他和文佩的一种模式。   当然亲妈如我,还是想要番外HE的。对我来说,这篇小说已经完结,番外会是另一部分构成。   挖坑不埋,坑品差,两年多了,日暖终于完结,谢谢蹲坑的各位。没有你们的评论与喜爱,拖延病晚期的我,只怕会坑掉这文。爱你们=3=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---书本网【离肆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